死活难寻的隘口
这是2003年8月间一个云清日朗的正午,太阳高悬在博格达群峰上空,让北天山东段这片嶙峋的山地清晰地袒露在苍穹之下。时值初秋,这几天,在群峰南北两侧,各路队伍爬冰卧雪,正狂情地触摸着北天山那刚硬而冰凉的筋骨。当然,内中也有遗憾:同在一座山,彼此却仿若隔世。那些由黑褐、钢蓝与银白色交织成的庞大的山体,轻而易举地将各路队伍屏蔽开来,断绝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络,使那些分布在山峦沟壑中的各自独立的群体无法互助。即使仅隔几道山沟,其间也是难以逾越的屏障。
此时,在群峰南侧一道挂雪的山崖上,一支三人小队正从4150米阶地上艰难下撤。这里是分割黑沟与三个岔沟的一道高耸的山脊,其间有唯一一条贯通两沟的隘口,成为博格达群峰南壁与北壁之间近距离穿越的险径。为着走通这条险径,这支三人小队于8月1日进入黑沟扎营,并于2日从3500米营地一路攀爬上来。但直到日将西落,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可容通过的隘口,只好在4500米高度的一处阶地上勉强扎营。他们不知道,那道死活难寻的隘口,实际上位于他们北侧两公里。
老关滑坠了
下撤的决定是在3日早上做出的。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实施这个决定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压力。当然,在那时,那还仅仅限于一种感觉,还没有上升为理性的思考。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路线的误选已经使回头路变得极为艰难,这几乎接近于一次崖降——至少是带有了类似的性质。大家是出来徒步的,并没有携带崖降用具,也不具备相应的训练。处在这样的困境而缺乏技术和装备的保障,其结局就开始走向一种不定和未知——一切仅仅决定于对自身心理的稳定能力,以及对肢体平衡的准确把握。如果还有,那就只能是运气了。
关雁是个老户外,一位痴迷的摄影爱好者,1998年那次中国人首登博格达峰过程中的支援队员之一。由于右手伤残,他只能把自己对大山的向往限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几年间,他走遍博格达周围的沟沟壑壑,唯这条隘口路线属于不多的例外。华子刚满24,结实的躯体,户外风雨也给他年轻的面孔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沉稳。第三人是傅扬,一名刚刚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16岁少年。征得父母同意,他以背包旅行的方式,迈开了进入成人队列的第一步。
小队的实力,即便是对于那次计划中的徒步跨越而言,也是略显单薄了些。这里毕竟是冰川四布、沟壑纵横、气候无常的深部天山,比不得那种普通意义上的远足。但是很无奈,博格达北壁展开的一场以顶峰为目标的冲击,极具诱惑力地使本当属于这个队伍的队员投身其中,从而减弱了这里的实力。而三人小队这次拟议中的南北穿越,也正是掐定日期要赶去北坡大本营,为那里的冲顶呐喊助威的。现在,路线的失误不但使他们被迫放弃初衷,而且也使自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
关雁打头,傅杨居中,华子断后,整整两小时才艰难地下降了50米。居高临下俯视那道深陷谷底的羊脂玉色的冰川,老关把严峻的感受强隐在从容的面孔之下,招呼着两个队友一步步地选择落脚点。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细节。正在仔细选择落脚点的华子突然听到近处传来的急促的警告:“危险,当心!”同时伴有几声清脆的落石声。当他迅速调整重心,将目光转向那个方向时,心跳就在一刹那间凝结了。
老关滑坠了,只留下他最后发出的警告声。
华子看到了一个黑红两色的人形沿着崖壁撞击着、弹跳着、迅速跌落着。
他看到,在事后估计有40米高差的最后一个落点,人形与身上的背包分离,人体沿着冰川延伸方向滑行了一段距离后,便凝为一个瘫软的黑点,不动了。
尽管场面如此清楚,他却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那一刻,走在华子身边的傅杨也无法不目睹这惨烈的一幕。少年正当涉世之初,惊得双唇惨白,双肩微抖,眼中噙着绝望的泪。
那时是8月3日中午1点15分。
生命处于生死的边缘
不必赘述那一刻之后,当事者所承担的惊惧和艰辛,他们毕竟还都属于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对他俩而言,户外经历的体验更多的是艰苦、浪漫而非生死的挑战。花费了两个小时,华子和傅杨才彼此相携,拼尽体力艰难地下降到了岩冰交界处。他们无暇顾及自己那接近瘫软的身躯,踉跄地跑过那300米洁白的冰面,扑向他们生死未卜的队友。
他们目睹了至今为止,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最为惨烈的一幕。
老关鼻息尚存,但那张谦和慈祥的面孔已经血肉模糊。他双臂折断、右腿开放性骨折、右前额颅骨塌陷,口角流着浓黑的血。身上多处伤口涌出的血液已经浸透破碎的冲锋服,渗入身边洁白的冰凌中,停止了蔓延。某一刻,在同伴的呼唤声中,他那肿胀而微闭的双眼似要睁开,双唇微微翕动,持续良久,但最终未能有所表达。之后,便长久地陷入一种全无意识的昏然状,任凭两个悲痛欲绝的年轻人将泪水洒在他染血的面庞和肢体上。
无疑,就伤势判断,老关的生命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
事发地点处于北天山黑沟冰川西侧山崖,与沟底之间横亘着两道冰川。从沟底开始,东、西两条山谷将两条逶迤的山道引向浅山地带,汇合后南折,进入一条宽阔的山谷。这道山谷挟持着猛浪的冰川水一直冲向山外的黑沟村,其间最短路程为17公里,高度落差为1600米。只有到达那里,现代通讯手段才能将求援信息传递到山外的世界。
当天晚上8点20分,当惨淡的夕阳即将沉落时,华子终于冲出大山,将疲惫而悲怆的呼叫传到了百公里之外的那座城市。他不得不忍痛把傅杨留在现场,由自己去承担求援的重任。他考虑过,让一位孤独的少年伴随着一位垂危的伤者度过冰川上的漫漫长夜,那在通常是不可想象的,但他别无选择。出山的路,只有他知道,求援路途中可能的风险,他必须亲自承担。在此前,两人尽其可能地处理了老关的伤口,并用双层睡袋包裹身体,移放进就近搭建的帐篷里。分手的那一刻,沉重感像山一样压向两人的心头,他们挥泪而别。
四辆车和14个人的到来
北山羊户外用品商店是全市户外信息集散地,信息到达这里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四方辐射。****知道,在这个季节的周末,众多发烧友都已经奔往远近不一的山区,组织人力谈何容易!但他却立刻得到了响应——由托木尔提归来的一队山友刚进家门。消息一到,他们立即重新挎起背包,相约赶往梦驼俱乐部,迅速组成最早的救援协调小组。
消息到达天池时,孙文涛带领的一支小队刚刚成功跨越北天山,正在景区驻足休息。与那些分布在深山远壑中的队伍相比,形势注定,他们必须成为首支救援队伍的组成部分。从地图上看,从天池南岸经大冬沟接近出事地点,只有不到20公里山路,是理论上的最短距离。但三个岔与黑沟冰川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却只能让二者隔山而泣。不得已,小孙必须带领全队由北路返回市区,再由南线接近事发地点。绕行一周,全程两百余公里,路途虽远,却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天黑后,他们风驰电掣般地冲入了华灯初上的市区。当赶到梦驼俱乐部时,一些救援人员已经到位。志愿者提供的三辆越野车正停在暗影里,随时准备发动。此时,在前方90公里的达坂城,一辆120急救车正处于待命状态。队伍从那里汇合赶往黑沟村,只有不到30公里路程。
午夜1点,四辆车和14个人的到来惊醒了达坂城以北的黑沟村。暗夜里,牧工朱玛依急匆匆地帮助来人收拾鞍羁,捆绑驮架,然后立即迎着压顶的浓云向山口进发,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旷野中。不久后,一场大雨冲刷掉了车队和人群留下的印迹,牧村重新恢复了午夜的宁静。没有人注意到牧工朱玛依妻子的那颗忐忑的心——哈萨克山民的生活是重规矩的,丈夫深更半夜带人进山,这注定预示着某种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