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独山子文史(第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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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永不消逝的雪魂(1)

郭蔚虹

每当飘雪的日子,我望着那茫茫无际的北国雪野,就很自然地想起远在新疆三塘湖盆地与暴风雪搏斗,为石油事业殉职的杨拯陆同学。雪花不倦地飘落,银色的天宇里,隐隐约约有一只海燕似的倩影,迎着海涛般的雪花,顽强地搏击、翻飞,悲壮的鸣声震颤着我的心。定睛细看时,却又无影无踪。雪花模糊着我的眼睛,我意识到那是一颗不屈灵魂的化身,在风雪中时隐时现,纷纷扬扬,时而飘到天上,时而回归大地。已经三十多年了,杨拯陆同学啊,您在哪里?我透过漫天雪花默默地寻觅,寄托绵绵无尽的怀念。

拯陆是著名爱国将领杨虎城将军的小女儿,是我大学的同学,她在陕西省女中上学,我在陕西省立二中上学,都是学校的团干部。1951年夏天,我们一起参加西安市团干部训练班学习,她坐在我的斜对面,那时她还只是个15岁的小姑娘,胖胖的圆脸,黑黑的短发,笑眯眯的眼睛,性格开朗,热情大方,一口地道的陕西话,一身朴素的学生装很有朝气。她会上发言踊跃,参加宣传活动积极,曾在西安新城广场万人大会上愤怒控诉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杨虎城的罪行,在中学生中震动很大。大家都用敬羡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我们在一起学习一个多月,我逐渐了解了她的身世。

拯陆生长在将门之家,从小受尽人间的苦难,刚生下来不满一周岁,她的父亲杨虎城和张学良就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背信弃义的******把她父亲囚禁起来。她的母亲谢葆贞与父亲同生死、共患难,毅然到监狱陪伴杨虎城,含泪把她们四个姐妹留给外婆照管。当拯陆离开妈妈怀抱时还在呀呀学语,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妈妈,成了失去双亲的孤儿,是外婆一口一口地嚼着馍把她喂养大的。在黑暗的旧社会,她们全家受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压制和歧视,外婆担心发生意外,不让她们说父亲是杨虎城,而用老家陕西蒲城一个农村远房叔叔的姓名代替。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在西安举行杨虎城追悼会时,她才知道父母、二哥和在监狱出生的小妹妹已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惨遭杀害。童年的苦难在拯陆幼小的心灵里燃起了火种,在1950年12月全国开展参加军干校活动时,拯陆踊跃报名申请,在会上举着小拳头喊道:“我要参军,学好本领,替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报仇!”因年纪太小,她参军的愿望未能实现,而她在中学时代那种满腔热情的爱国行动,却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1953年9月,我和拯陆一同考入西北大学地质系,成为同窗好友。刚入学时,同学们来自祖国四面八方,互相不相识,听说杨虎城将军的女儿也分在地质系,都感到很高兴。有一次在西树林女生宿舍里,一个女同学问拯陆:“你怎么也报考地质系?”她微笑着说:“祖国需要呀,我喜欢地质。”的确,她在中学时就对未来充满希望,羡慕那些在荒山僻野工作的勘探队员,立志做一名祖国工业化的尖兵。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当时急需地质勘探人才,因此在高考时,她选择了石油地质专业。当时有人曾劝她说:“女孩子不适合学地质,应当选择轻工。”她却认为妇女和男子一样,为啥不能学地质?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入学后她坚持刻苦学习,掌握了专业知识,严格要求自己,后来入了党,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

毕业分配时,拯陆的条件最优越,她父亲是名震中外的爱国将领,当时有人猜想,她肯定会受到照顾被分到北京或西安。事实上她没有丝毫特殊,同大家一样完全根据国家需要分配。她是将军的女儿,平时从来不以父亲的名声来炫耀自己,她没有依靠先烈的荣耀去生活,而是靠自己的本事去奋斗。她说过:“建设也是战斗,我不能当寄生虫,而要做坚强的战士。”是啊,烈士的荣誉怎能当政治资本继承?她继承的是父亲的遗志,是将军的爱国精神。她想起爸爸写的一首诗:“西北山高水又长,男儿岂能老故乡,黄河后浪推前浪,跳上浪头干一场。”到大西北去干一场,正是爸爸的遗志和愿望。于是她坚定地填上了自己的毕业志愿:“到新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记得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们从学校一起回家,走在护城河旁的林中小路上,晚霞染红了西安的古城墙,林中的归鸟叫唤着,我们边走边谈,谈到毕业后的志向,她关心地问我:“你的志愿考虑好了吗?”我说:“打算去新疆。”她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太好了,我也决定去新疆了,咱们一块去吧!”

我们告别了古城西安,告别了生活了两年的西北大学,一起走向工作岗位。那是1955年5月,我们29名同学乘上西去的列车,一路同行奔赴新疆。当时兰新铁路只修到武威,从武威到乌鲁木齐还要坐十几天的大卡车。过了玉门关,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飞沙走石,烈日熏烤,许多同学嘴唇干裂起泡,为了抵挡大漠热风,几个女同学拿湿毛巾捂着脸也不顶事,一路上拯陆始终情绪饱满,关心照顾同学,坐车坐在最后面,睡觉睡在房门口,总是把方便让给别人,自己鼻孔流血也不吭声,用棉球擦了擦,照常说说笑笑。有一天晚上到七角井站,住在旅店一间透风的破土房里,大家坐了一整天车,又渴又饿,满头满脸的沙土汗渍,又没有水擦洗,感到很不好受,几个女同学挤在大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有几个女同学不禁哭了起来,拯陆风趣地说:“别哭了,这么热的天气,省着点水分,免得明天烤干了。”在她的乐观情绪感染下,哭泣声化成了说笑声,大家增强了克服困难的勇气。第二天继续西行,当汽车穿过吐鲁番盆地望见天山博格达雪峰时,同学们都兴奋起来:“乌鲁木齐快到啦。”拯陆领着大家唱起“勘探队员之歌”、“我们新疆好地方”,歌声响彻天空。

到达乌鲁木齐后,当时的中苏石油公司刚转为新疆石油公司,公司地调处根据工作需要,把我们都分配到野外地质队,拯陆在北疆,我在南疆,中间相隔一座天山,新疆地方大,交通不便,远隔千里,就很少联系了,只是到冬天收工时才见面。我们曾约好一块儿探亲,可是1956年年底我回西安探亲时,她却因有事未能回家,只托我给她家捎回一大包葡萄干,还带了一封信,带去了她对亲人的深切思念。我到她家时,她母亲(张惠兰)非常热情,留我吃了顿羊肉泡馍,临走时老人再三嘱咐:“回去转告拯陆,明年一定回家来看看。全家人都盼望着她回来。”可是拯陆离家三年多一直没有回西安,母亲的盼望始终未能实现,成了一个永世难圆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