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尾狗:农村少年底层生存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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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鲸(3)

“哥啊——”

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妈发出的声音,这声哥叫得撕心裂肺痛彻肝肠,带着恨不得追随死者而去的难舍难分。紧接着,她弯下身子抱住那具一无所知的死尸绵延地哭了起来,时急时缓,时而倾盆、时而淅淅沥沥,夹杂其间的咳嗽声仿佛冰雹砸在地面上又爆裂开来。

她的眼泪和清亮的鼻涕从无间断亦无浪费,全部滋润了她怀里的死人。那时我真害怕我舅舅的大白脸上会迅速长出可怖的霉斑。她哭声渐小,我想等雨停后,死者的皮肤上就会不可阻挡地长出蘑菇一类的东西。

妈大概是累了,她把脑袋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抬手不断地拍击着死者的肥肚皮,嘴里发出与拍击声节律相合的短促哭声。我的两个表哥把我妈拉了起来,这对兄弟用绑架的动作把她从死者身边扯开。那时他们二人泪流满面,他们满怀亲情、悲痛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活像一对忧伤的蛤蟆。

我被这景象弄得呆头呆脑,幸亏我哥伸手拽了我一把,否则我真会被这天衣无缝却又拙劣无比的表演弄得大笑。我俩挤出停尸房,兄弟二人狼狈不堪,相视无语。我对我哥笑:“她……她这戏演得有点过了吧……”我哥死命地摆手,制止我说下去。

我妈在另一个背雨的角落瘫软在地,她身边围绕着几个陪着流泪的女眷,我的听觉穿过细密的雨帘攫住几个时断时续的词汇——“别难过了……你对他那么好……这谁都知道。”

哥拉我离开时,我最后回头朝停尸房看了一眼,就像褪猪毛,刘老头已把死者扒了个精光,仰头含一口白酒,响亮地喷在尸体上,整个停尸房酒雾弥漫。

雨帘后的尸床边缘模糊,死者的躯体在灯下分外清晰。我舅舅没有生命的□□被刘老头的两只大手摆布着,我眯着眼睛望去,滤去刘老头的轮廓,只见一头体形庞大的白色鲸鱼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快活地游弋。

这就是舅舅在我脑幕中留下的最后影像,那只巨型白鲸漂浮在海面上,它喷出的水柱高耸入云,一直抵达海天相接之处。

都解脱了。

那天天寒地冻。城里人会说:这是一个呵气成冰的日子。我的两条腿在肥大的棉裤腿儿里晃晃荡荡,中间那条小肉柱儿叮叮当当,我走在路上,就像夹着一根永不融化的冰棍儿。

我呼出的气都在距离嘴唇几毫米的地方凝成冰凌,敛气屏息收摄心神,耳朵里还能听到薄冰碎裂的清脆声音。

我把两只手抄在那顶带护耳的狗皮帽子里,脑袋光着,我不想戴上它,唯恐压坏了镇上最时髦的理发馆剪出的发型。用十年之后你们城里人的话说,这可是个酷头儿。我们乡下人管□□才叫裤头儿,那上面都是些尿渍、精斑和形迹可疑的分泌物,那味道闻上去一点都不酷,一股子氨味和漂白液味混杂的刺鼻气息。考上大学后,我在女生宿舍嗅到了女人内裤的味道,那些花色翻新的小东西散发出洗衣粉的香气和似有似无的神秘体香。出门的时候我狠狠地闻了一鼻子,一路仰头回男生楼,不知者谓我目下无人,其实我是把那香气攒在鼻孔里,等回去之后慢慢享用。穷孩子,节约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