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尾狗:农村少年底层生存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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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鲸(5)

从镇上的理发馆到我家三里地不到,一路上碰到七个我叫得上名字或叫得出我名字的小镇女孩,三个我该叫大叔和大妈的街坊,还有六个正在放过年余炮的、唇上大黄鼻涕泛滥的孩子。他们中间有五个人问了我关于发型的问题。那时我正一只手拎着帽子,昂首阔步地沿街炫耀我新剪的酷头儿。

“丁冬,你今天挺好看嘛,理发了?”这是一个女孩。

“丁冬你臭美什么,帽子不戴拎着,不冷吗?”这是另一个女孩,我小学同学。

“老舅老舅,你像个演电影的。”这是一个管我叫舅舅的孩子。

“小冬,你这是要去相亲啊?小伙儿挺精神!”这是一个我该叫她大妈的老不正经。

“还没出正月呢,冬,你咋就敢推头?你舅知道了非揍你不可,还不把帽子捂上!”这是我的远房表舅,他和我舅舅曾一起出门做过生意,从关东把狐狸皮趸来卖给温州人,温州人再染白了制成围脖当芬兰银狐卖给外国人和城里的冤大头。

我只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么大年纪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该享福的时候就得会享福,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瞧着不顺眼的事挺多,不过我觉着你还是操心一下我四哥的事儿,怎么着,莫非他有消息了?”

老头那张皱皱巴巴的脸顿时板结,仿佛被人凭空拍了一砖,还是青砖。他瞪了我片刻,搁浅的鱼似的张了张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一股硝制老羊皮的暖烘烘气息钻入我的鼻子。

我叫四哥的那人是这老头的小儿子,几年前带着一笔巨款去东北收皮子就此音信杳无。老头曾先后去东北五次寻找,光寻人启事就印了几百斤,走遍了东三省的白山黑水,却没能换来儿子的一根腿毛。有人说他儿子早让人害了,深山老林里,连尸骨都找不到半根,八成是遭了熊吻。

老羊皮的气息滞留在我的鼻腔里,略觉鼻子发酸。我从狗皮帽子里抽出一只手摸了摸粗硬的头发茬,继续往家走。

在我生活的华北农村有一句农谚: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可我告诉你们说吧,现在就是正月,而我也不多不少恰好有这么一个舅舅,我今天来镇上理发就是为了咒他死,你们别骂我傻,这一年我十五岁,你们又不是没从我这么大活过,谁都该知道这个年纪就是犯傻的年纪。

我舅舅的命当然不是我头发的长短能决定的,这我知道,要是在正月理个发那老杂种就能死,那他早死了一百回了,只要他能死,我就是秃了也在所不惜。妈恨他,我这当儿子的当然跟妈要保持一致。妈肯定高兴,她一定明白我在今天理发的深意。

可是我想错了,我一进门她就慌了神,她说:“小祖宗,谁让你今天推头了,你也不看看皇历,还没出正月呢!”

我抓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往嘴里塞,囫囵着说:“你不是恨我舅吗?我理个头他没准就真死了,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