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二爷爷回家正碰到二奶奶在打蝶儿。她叫蝶儿跪在面前,拿个苕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打,打得蝶儿直叫“娘啊娘啊,我不敢了!”二爷爷看不过眼去了,一把夺过苕帚,狠狠掼在地上,拉起蝶儿,指着二奶奶说:
“你这是为什么!”
“你叫她自己说!”
二奶奶不依不饶地又扇了蝶儿两巴掌。
“我……我……我不该吃弟弟的东西!我……以后再不敢了!”蝶儿囁嚅地说。
《小白菜》有句歌词:“弟弟吃面,我喝汤呀”,蝶儿正是过着“喝汤”的生活,有时连“汤”也喝不饱。她不是不馋,她见弟弟吃的好东西,馋极了。她望着弟弟,免不了娘会给她喂弟弟的好吃的,她从来不敢吃一点。饶是这样,娘还是不怎么放心她。这一次,爹不知从哪里带来家一包蛋糕,蝶儿听说过这东西,没见过,更没吃过,馋得她了不得,可连叫她尝尝也不。那时候是夏天,屋里太热,娘叫蝶儿抱弟弟到大门洞里风凉风凉,顺手给了她一块用纸包着的蛋糕,说弟弟饿了,就喂喂他。
大孩抱着小孩来到了大门洞里,坐在了一个麦草拧成的草墩上。小孩看到那诱人的蛋糕,就伸出小手哭闹着要吃。
“别哭,别哭!姐姐喂你!”
蝶儿说着,就打开纸包,先是把蛋糕凑到鼻子下闻闻那闻所未闻的香味,再用两个指头掐下一小块填到弟弟嘴里。那牙齿不全的小嘴磨呀着,不哭了。蝶儿看看自己那两个指头肚儿,见上面沾着亮亮的油,就把指头放进嘴里吸吮着。“啊,这么香!”蝶儿心里说,“要是吃一口,还不知道怎么个香法呢!”
她这样想着,越想越馋。她向娘在的屋那儿看了看,见娘没出来,就壮了壮胆,掐下了比给弟弟的还小的一小块填到嘴里。正要品尝那诱人的滋味,就听娘小声但却十分瘆人地喊:
“蝶儿,你吃的什么?”
“我,我没吃什么。”
“张开嘴我看看!”
蝶儿只得张开嘴,那未来得及咀嚼还保持着掐下来时的原样的一小块蛋糕含在嘴里。她娘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为什么叫她拿蛋糕喂弟弟,她都不知道。
二奶奶把街门掩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拧着蝶儿的耳朵来到天井里,于是就发生了二爷爷来家时看到的那一幕。
这次,二爷爷真动了气,不就是一口蛋糕吗?蝶儿吃了,也不是不该吃,她也是个孩子嘛,用得着这样折磨她了?二爷爷抓住这件事,对二奶奶狠狠教训了一顿,并给她约法三章:对蝶儿不准饿着、不准冻着、不准无缘无故打她。而且还正面对二奶奶进行了教育,一是说本来后娘容易招人议论,你虐待她,就不怕街面上笑话吗?这点二奶奶表示认同,她别看厉害,可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从她要打蝶儿先把街门掩上就可看出。二是说蝶儿眼看长大了,家里人手少,她不就是家里的一个帮手吗?眼前不就能望孩子了嘛,以后什么营生不能干?这点二奶奶也认同了。总之,蝶儿在随后的日子里,渐渐比《小白菜》里那个受后娘虐待的孩子的处境好些了。
但蝶儿的“命”太差了,过了不到两年,就又陷入了悲苦的深渊……
一天中午,二爷爷刚下地回来,从天井里的水井里用辘辘挽上一斗水,先伸嘴喝了两口沁凉的井水,又把水倒进铜盆,准备洗洗吃饭——就在这时,家中突然闯进两三个穿黑军装的人,持枪指住二爷爷。不由分说,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押着就往外走。在屋里的二奶奶和蝶儿听见响动,追出大门。一看,两个穿黄军装腰里挎刀的人骑在马上,黑军装正在把二爷爷往马上扶。蝶儿“爹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就扑上去抱住了爹的腿。二奶奶跪在地上扯住一个黑军装直央告。黄军装一看这阵势,从腰间抽出军刀,扬起在她娘俩的头上,“巴格亚鲁”地大叫着,就要劈下去。娘俩往后一闪,几匹马呱啦呱啦地载着二爷爷绝尘而去。娘俩坐在地上,手拍着地,无助地大哭着。
那天我正从蝶儿家门前走,才到她家大门外,就看到了这场面,吓得没敢靠前。
事后我听人议论,二爷爷在外边得罪人多了,被人使了坏,把他点上了。
二爷爷这一去,就再无音信。
家里没了二爷爷这把“保护伞”,蝶儿就又堕入悲苦的境地。
三
但,不久我又能天天见到蝶儿了,她也背上一个篓子,到坡里割草了。
二爷爷被绑在马上押走之后,二奶奶托人四处打听,始终没有结果。几个月过去了,二奶奶整天以泪洗面,日子过得一蹋糊凃。有一天,只知干活的大伯叫她帮着扬场。我们那地方扬场,是两个人合作的一种营生,一人两手持小箥箕把粮食扬到空中,另一人用木锨往小簸箕里供粮,这活一个人没法干。大伯叫二奶奶去扬场,二奶奶说:“人都没有了,还扬什么场?”一向从不多说话脾气极好的这老头儿把小簸箕向地上一掼,怒声说:
“不扬就不扬!一家人都饿死,看你能把人找回来!”
二奶奶浑身一哆嗦,大伯这一声怒吼,在二奶奶听起来不啻是一声惊雷。那天扬完场,二奶奶坐在场院边的树底下,默默地想了很久。是啊,人是找不着了,再找也白搭了,日子不能不过了,不为别的,还得为孩子吧!当然,她指的是那个自己生的男孩。
打这以后,二奶奶像变了个人似的,停止了四处找人,也停止了流泪,一心过起日子来。
这个二奶奶的娘家离这里很远,当初是怎么跟了二爷爷的,说法很多,可谁也说不出个准数来。有的说,她家里的一个什么人和二爷爷是一伙的,为闺女时的二奶奶看中了二爷爷的一表人才,跟了他;也有人说二爷爷救了她家的什么人,为报恩,老人就把闺女给了他。在她刚来的时候,人们对她的来历议论纷纷了一阵儿,以后就慢慢失去了议论的兴趣。这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脾气有点厉害却又是个精明干练的过日子好手。她想尽办法叫地里多产粮食,同时,能省的就省。譬如,她家那头驴子,又要叫它上膘有劲多干活,又不舍得叫它多吃草料,二奶奶想出的办法是叫蝶儿到坡里割草给驴吃。
好些天没去割草了,这一天我在我的“秘密领地”玩了一会,又觉得无聊,就回家拿上篓子镰刀向南坡走去。割草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主要是我掂记着早就发现的那个田鼠窝。
我才走到南坡那个地方,老远看到一个女孩在一条田埂上,弯着腰手不停地挥着镰刀。啊!这不是蝶儿吗?她也来割草了!这下好了,我又能和她在一起耍了!
前几天我在那条田埂旁的地里发现了一窝田鼠。田鼠是学名,我们家乡叫“地老鼠”,比家鼠的尾巴短。到深秋挖开它们的窝,能挖出很多它们储存在窝里准备过冬吃的豆粒。这时还不到那时候,不过我也爱挖,因为它们生长在田地里,身上干净,捉来可以养着玩。前边说过,挖这种老鼠起码得有两个人作配合,才不致叫它们跑掉。这回儿看见蝶儿了,正好叫她做帮手。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
“蝶儿,”不守着她家人我不叫她“姑姑”,她比我小,我叫不出口,“你先别割草,咱去挖地老鼠!”
“不!我得割草。”
我原以为她会很高兴地跟我去干那件趣事,没想到她会拒绝。
“割草还用急了,先玩会再割 !”
“你说的!割不够草我娘打。”
我一听,愣在那儿。啊!别看同样是割草,原来她和我不一样啊!我家那驴吃我割的草,只是吃个“新鲜”,割多割少没关系,就是我不割草,驴没有青草吃也就那么的了。她不行,她家那驴指着吃她割的草,她娘叫她一天割两大篓子,少了驴不够吃的,她就得挨打。以前她没割过,乍割,割不快,头一天就挨了娘的巴掌。
我这才意识到她的处境,心里酸酸的,滿是对她的同情。
我老鼠也不挖了,拿起我的镰刀就靠着她割起草来。
“我好容易找到这块好草,你怎么和我抢起来?”
我也不回答,只管割。我要真干起活来,还是蛮快的,一会儿就割了半篓子。我提起篓子来,把草“哗”的一声全倒进她的篓子里。
到该背着草回家的时候,她的篓子里滿滿的,压得实拍拍的,我的才松松的一个平篓。她背着都很吃力了,我就和她换过来背着,进了村才又换过来。我到家来到驴棚里,见刚干完活回来的驴正在乏味地吃着干草骨节。一见我把青草倒进驴槽里,急忙伸过嘴大吃起来,可是一会儿就吃完了。那驴抬起头来,拿滿是疑问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好像在问:怎么才这点点?
打那以后,我天天帮着蝶儿割草,她的篓子天天岗尖岗尖的,往家走时都是换着篓子背,到村里才又换过来。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怕她娘打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挨打,我身上也疼。
我家那是一头“草驴”,个儿不怎么高,长得挺秀气,具有女性的柔美。吃起草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到嘴里嚼半天才咽下去,文文雅雅的。她家那头驴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那是头大“叫驴”,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饭量特大。吃起草来嘴像个小簸箕似的,两片驴唇一踅摸,一大绺子草就进到了嘴里,也不怎么嚼,就顺着那长长的脖子咽到了肚子里。我到她家玩时观察过那驴咽草时的脖子,每当咽下一口草时,那草团就把脖子撑起一个大疙瘩,那疙瘩自上向下蠕动着,像有个鼹鼠在脖子里潜行。
这样一头食量大得惊人的大叫驴,“给养”却全靠一个小女孩供给,“供不应求”是可想而知的。那驴也怪,吃惯了青草,一没青草就闹“绝食”。任是再好的料拌的干草,它也不感兴趣,只把豆粒之类的料拣拣吃了,那干草骨节是绝然不吃的。细心的二奶奶常常亲自到驴槽那儿巡视,一见槽里没青草那驴不再伏枥大嚼,就要找蝶儿算账。
这一天二奶奶到驴棚里一看,那驴正在绝食。大怒,大叫一声“蝶儿!”蝶儿闻声赶快来到驴棚里,
“娘,你叫我咋?”
“咋?咋?你看你割了多点草!光知道拿着篓子绕坡里耍!”
一边说着,一边拧着蝶儿的耳朵,把她拧到驴槽边,用力把她的头往槽里一按,槽里的干草塞了蝶儿一嘴。
她没敢吐,只用手指把干草挖出来,站在那里听娘的数落。她真想大哭一场。哭不是因为挨打,她早已知道自己挨了打没有在娘面前哭的权利了,这次想哭是因为冤得慌。哪里在坡里耍来吗?哪敢耍一点点吗?近处的草早已割没了,远处倒是有草,可到远处割,来回跑路费时间,割满了篓子背着往家走我背不动。娘啊,你知道这些吗?她真想把这些委屈说给娘听,可她想了想,还是没说,也没敢让眼泪流出来。
从此,蝶儿更是早出晚归,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努力找好草割,一旦碰到好草,就手不停镰地拼命割……这次我在地埂那儿看见她,正是她娘在槽头教训她第二天的事。
“你娘还打不?”
“不大打了。”
“还吃不饱?”
“岗尖的两大篓子,还能吃不饱?”
“我不是说驴,是说你。”
“让我吃饱,我吃完一个饼子觉着像是饱了,还想再吃点,见娘拿眼看我,我就不敢再吃了。”
“捞着吃白面不?”
“自打过五月十三关老爷生日吃了顿面,到这再没吃回儿。”
“馋不?”
“不馋。”
“不馋,就是想吃。”
她朝着我笑笑。
在和她说了这些话的第二天,我娘用鏊子烙了一小笸箩火烧。我除了饱餐一顿,还拿了两个,到天井里揪了个转葵叶子包起来,放在了草篓子底下。我是偷着拿的,没想到还是让娘看见了,问“你拿火烧咋?”我说出去割草饿得慌。娘信以为真,还觉着我能吃饭是好事,满意地看着我背篓子出了大门。
她一见转葵叶子里那两个白面火烧,脸上分明现出了惊喜的神色,可她嘴里说出的却还是“不馋”。推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把两个火烧都吃了。
打这以后,我常拿点稀罕东西给她打打馋虫。其实也不光能解她的馋,还能填起她肚子里缺的那一块。
有一天,她正在割草,见草稞里飞起了一个“梭蚂角”。只见她把镰一撂,飞快地去扑那尖头蚂蚱,扑了几扑,终于扑到了。顺手从草丛里拨了一稞莠子,用长着莠穗的那一长截把蚂蚱从它背上的硬壳下面穿过去,一直撸到穗那儿。那还没死的梭蚂角显然是觉得疼,直扑拉翅儿。接着她又扑了几个,穿成了一串,小心地放在篓子边上。
“你扑蚂蚱做什么?”
“喂雀儿。”
“你还养着雀儿?”
“不是,是我弟弟。”
蝶儿的弟弟这时已长到喜欢养雀儿的岁数了,养了个麻雀,都养熟话了,那孩子拿雀儿像宝贝似的。有一天,蝶儿从坡里带回了一个叫“飞方”的蚂蚱,是给弟弟玩的。弟弟很高兴,没想到才玩了一会儿,就被他养的雀啄去吃了。那雀吃了蚂蚱,喜欢得直朝它的主人哆嗦翅儿。弟弟一看他的宝贝雀高兴了,他也高兴得了不得。儿子高兴了,当娘的也高兴,竟然向带来高兴的蝶儿露出了笑脸。
随后,扑蚂蚱就成了蝶儿的附带任务,每天不光要割足够驴吃的草,而且还要扑一串供鸟吃的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