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蚂蚱,可是我的“拿手绝活”,不管是善跳的“油葫芦”,还是善飞的“大青翅”,只要我起了捉住它们的念头,它们就倒了霉。有一种个儿特大大腿上长着一排硬硬的刺一蹬又特别有劲的青蚂蚱,叫“蹬倒山”,山它都能蹬倒,何况是人?这种蚂蚱蝶儿不敢扑,她怕它那一蹬。我不怕,凭着个人能怕虫子?我扑这家伙,小心地从它背上向下一扑在手,乘它还没发挥那刺儿的威力的时候,就用另一只手捏起它的两只脚来,它就只有磕头的份了。总之,我知道了蝶儿还承担着扑蚂蚱的任务后,这任务我就包了,每次都让她带回一长串又大又肥的各种各样的蚂蚱。鸟这种东西,有的只吃“活食”,不吃“死食”,像燕子、红下頦、黄雀等“候鸟”。她弟弟养的麻雀是“留鸟”,吃死食,当然也吃活食了。而且,吃蚂蚱这类活食,就像驴吃青草一样,那是“细粮”。自从有我这个扑蚂蚱高手帮忙,她弟弟那只麻雀也和她家的那头叫驴一样,成了专吃细粮的贵族了。
有我帮她割草扑蚂蚱,她就不用紧张得连玩会儿的时间也没有了。我们一般是先把篓子割满草,蚂蚱也扑够了,先不回家,玩够了再往家走,反正有草证明她没在坡里玩。
坡野里给我们孩子提供的乐趣实在是太多太多。我们一般是把草篓子藏在庄稼地里,就去玩去了。有时,我们钻到高粱地里“打乌梅”吃。这里说的“乌梅”,不是中药里的“乌梅”,是高粱在长穗的时候,感染了某种孢子菌,不长粮食穗了,长成一个黑色的肉质的像个棒槌似的东西,嫩的时候吃起来面面的,口感好,味也好。打乌梅是要在高粱含苞的时候,我会看绿绿的穗苞中哪是穗哪是乌梅。我仰着头一棵棵看那穗包,一旦见是乌梅,就叫蝶儿把高粱秸捹弯,我把那穗包剥开一条缝看是不是,是就掰下来叫蝶儿拿着。掰多了,我们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坐下吃起来。吃完了,各人的嘴都黑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咧开黑嘴笑起来。
坡野里我们小孩喜欢吃的东西可多了,枣核形却比枣核大得多的“瓜蒌”,一咬一口白水,甜丝丝的,很好吃;“米布袋、面布袋”,甜甜的有种特殊的香味;“咕获”嫩嫩的嚼嚼咽下去嘴里不留渣儿;嚼“茅根”就像现在的孩子嚼口香糖……
有一种野果我们当地叫“烟攸”,学名叫“龙葵”,特好吃,不过和“乌梅”一样,吃了染嘴。这东西像棵微型乔木,一根细干挑着一个小树冠,树冠上结着密密麻麻的小浆果,熟了,黑紫黑紫的,又甜又香,味道好极了。一次,我发现一只蚂蚱,一把没扑住,那家伙两腿一蹬跃起来,展开翅膀扑拉扑拉地飞走了。我哪能轻饶它,跟着一路撵过去。撵到一条草埂那里,我朝蚂蚱降落的地方一看,嚯!一棵好大的烟攸,一树的浆果都熟透了。我破例地放过了那只蚂蚱,回头大叫:
“蝶儿!快来,快来吃烟攸!”
我俩扑上去,一人劈下一条枝,坐在草稞上大吃起来。好半天,我们才把那烟攸扫荡光,觉得肚子都饱胀胀的了。
吃完了烟攸,也就到了该背起篓子回家的时候了。就在蝶儿把她那沉甸甸的篓子帮我发到肩上的时候,她突然盯着我的嘴说:
“你看看我的嘴,也和你的一样不?”
我看不见自己的嘴,不知道嘴怎么了。我朝她的嘴一看,笑了:
“你的嘴成了紫的了!”
当时还没有现今那种叫口红其实不红而是黑紫色的“口红”,她的两片嘴唇就像是如今街上那些摩登女郎的嘴唇了。
“我的嘴也这个颜色吗?”
“那还用说?”
我俩说着,哈哈地笑起来。
“别笑啦!快走吧,耽搁了驴吃草,你娘又要打你了!”我一边把背起来的篓子在肩上颠了两颠,让篓子在脊梁上实落下来,一边对她说。
我这样一说,她看了看我的嘴,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现出很害怕的样子。
“不要紧,咱快走,耽搁不了!”
“我不是怕耽搁,我是怕我这嘴,这个颜色叫娘看见,她不得问?”
我一听,觉得这是个问题,就说:
“快去洗洗!”
我们在的地方南边就是“南沙沟子”,沟底下淌着清清的水。我两从背上卸下篓子,跑到沟底洗起来。洗洗那色淡点了,可是烟攸不是乌梅,吃乌梅吃黑了嘴,不用洗,用舌头舔舔嘴唇,再咽几口唾沫,嘴就不黑了,烟攸染紫的嘴,洗都洗不净。
蝶儿洗了一会儿,就找个溪旁静止的小水湾低下头照了照,见没洗净,就又洗。洗了再照,照了又洗,最后急得哭起来。我说“有块胰子就好了”,她说“在这里哪来的胰子?”我说:“不要紧,你娘兴许看不见你嘴紫。”
“你不知道我娘,她太心细了!”
“她看出来也不要紧,反正你的篓子是满的。”
“不该草事。我娘一看我嘴紫,准知道我在坡里吃了烟攸。她最恨我吃好东西弟弟捞不着吃!”
我一听,也傻眼了。我站在那儿想办法,想啊想,突然办法有了。我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到沟崖上,顺着草埂跑去。她问:
“咋?”
“刚才咱在那里吃的时候,老远看见还有棵烟攸,结的也不少。我想留到明天再去吃它。你就把那棵带回家去给你弟弟吃,只说你摘了几个尝了尝,不就没事了?”
她一听高兴了,我把那棵烟攸小心地从下部用镰割下来,插在她篓子的草上,背回家去了。
第二天见了她,问她娘找事来没有,她说:
“没有,娘见我弟弟爱吃这东西,还朝我笑来着呢!”
其实我们在坡野里吃的东西不只限于这些,我们还点起火来烧东西吃。像带子儿的蚂蚱、母蝈、豆虫、金龟子什么的,烧熟了都很好吃。我会做一种“野锅子”,在地上挖一个窝子,填上干土,之上盖一层湿土,把湿土夯实了,然后挖出底下的干土,那湿土就成了一个锅了。再在锅前挖出灶门,后面用湿土做上烟囱,把地瓜、苞米、豆荚一类东西放在“锅子”里,上面培上土,底下烧火,烧到一定程度锅里的东西就熟了,扒出来凉凉拍掉上面的灰就可以吃。吃这样的东西,在我,是吃稀罕,在蝶儿,却有充饥的作用,要知道,她在家吃的并不十分饱。
有一次,我俩挖开了一个田鼠窝,逮住了两只肥肥的田鼠。我把它们用泥裹起来,放在了野锅子里烧。烧熟了,把它们身上烤干了的泥连同皮毛剥下来,光剩下肉了,闻着喷香,我俩就一人一只撕下好肉吃起来。蝶儿说,自打过年吃了回肉,这是今年第二次吃肉。
“埋锅做饭”,有时是“过家家”的一个环节。一次,我刚做好了“野锅子”,蝶儿说:“咱‘过日子’吧!”我们那地方把“过家家”说成“过日子”,小孩子模仿大人过日子的日常生活,这名字倒更贴切。我说“好!”我们先定了角色,我当她爹,她当她娘。
“蝶儿她爹,日头快落了,该做饭了!咱家的锅烟道不冒烟了,你快拾掇拾掇!”
“我这就拾掇,你拿柴火吧!”
我给野锅子做上了烟囱,她找来了干草,装好了锅,我划着从家里偷来的火柴,点起火来。
“你烧着火,我吃袋烟。”
我找来一截高粱秸,把一头弯起一块当烟袋锅,煞有介事地装上烟末,凑到锅底下点着火,“巴达巴达”地抽起来。她烧着火,我抽着烟,学着大人说些家长里短。
“饭好了,咱吃饭吧!”
“好,咱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