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谢谢你了!”玉叶没等他把相关的语录背出来,就打断他表示了感谢,并把给乔志山的一封信给了他托他发出去。玉叶估计小刘会知道他找对象的事,但他背定不会知道找的对象叫乔志山,所以才利用他做联络员。
信发出好久了,眼看快到她与志山结婚日子了,还不见志山的音耗,玉叶焦急万分。他想,是不是志山没收到我的信,信被大队扣住了,要知道那混蛋书记是什么违法的事也能做得出来的。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信,志山会不会以为我怕了,变心了?再或者,志山怕了,怕娶我他爹再挨斗,不想要我了……玉叶想了好多“可能”,越想越心焦,得赶快让志山知道我的心,得赶快离开这里,去见志山!
玉叶的猜想很对,她给志山的信被那个支书——现在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给扣住了。他苦苦地等玉叶的信,实在等不急了,正准备去玉叶村找玉叶,玉叶的姑夫来退财礼了。
就在玉叶走后的当天晚上,玉叶爹娘的在心花怒放地进行着炕头对话。
“我看西庄子这孩子,中!人家又是军官。”
“赶情!你不看是谁给找的!我小弟还能没有眼光,凭是个首长?”
“这一下,咱林能当军官了!”
“咱树也能开飞机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到底还是少数。”
“还用你说?整天飞机从咱头上轰轰地飞,你见有掉下来的?”他们村离飞机场不远。
“只是,只是——那边——”
老两口这几天一直在盘算如何和乔家说,他们自知理亏,迟疑着。又过了些日子,老头儿终于带着乔家给的钱物包括玉叶收的“验家钱”“改口钱”去了他妹夫家。
玉叶姑夫在送还财礼的时候,志山问姑夫;
“这是玉叶本人的意思?不行,我得去问问玉叶!”
“你甭去了,玉叶早就去了淄水,她舅给她找了个军官,还要给玉叶在那里安排工作呢!”
送走了姑夫,乔家一家三口坐在那里,沉默着,谁都不说话。好一会儿,老头儿老泪下来了,
“山啊,是爹的不是——哎,当初我真混蛋,盖这大门干什么!呜——呜——”
老婆子也在抹泪。
“爹,娘,不用哭,我觉着玉叶不会变心。”
“你想的美,鸟哪有不登高枝的?”
玉叶本来打算趁刘参谋陪外出时走掉,又一想,这小伙子傻得有几分可爱,她不忍心让他担干系挨批评,就决定趁陪妗子出去买菜时再行动。
这一天,玉叶提着一个草编篮子(当时还没有塑料袋)搀着妗子来到了菜市场。茄子黄瓜般般样样买全了,正要出门往家走的时候,玉叶对妗子说:你不是还要买一点八角、花椒、干辣椒吗?干货摊在那头,妗子你在这里歇着,我去买。”福态态的军官太太正累得够呛,就在货摊闲着的一个凳子上坐下,让外甥女去了。这太太坐在那里观赏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摊主在忙忙碌碌地称菜、收钱,拿自己与那人作着对比,默默地体味着一种当官太太的优越感,一时忘了去买干货的外甥女。好一会儿,这才想起玉叶应该买回来了,向那个方向张望着,相连的货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遮挡了视线。又住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就提起那分量不轻的篮子向那里挤去。挤到干货摊那儿了,挨个摊望,哪有玉叶的人影!这妗子在心里说:“不好,出事了!”她看看周围,看到离这里不远处是市场的另一个门。她赶忙出了那门向大街上望,只见街上车水马龙,哪有外甥女!
那时没有手机,等这太太提着篮子回到家,已是有个时候了。一到家就去玉叶住的房间看,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亲爱的舅、妗子:
实在对不起您老了,叶儿想家了,知道你们不会放我走,我就自己走了,万望舅和妗子原谅我这不听话的外甥!我走后您不用派人找,我会安全到家的。到家后就给您写信报平安!
外甥女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舅和妗子对叶儿关怀备至,外甥在这里就不说感谢话了。刘参谋帮我学毛选,费心了,对他也表示感谢。但我求舅和妗子以后别为我费心了!
此致
敬礼!
不孝甥女玉叶
今日
一个电话打给副政委,接下来是撒出几拨人到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通向城外的各条大路上找。到傍晚各路人马回来了,都说没找见,大家正商量再怎么找,副政委一摆手说: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大家对首长这句文不对题的话都不理解,只有刘参谋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八
赵玉叶离开那座菜市场,她一不去火车站,二不去汽车站,也不走大道,专找小街加紧脚步向城外走。本来出了城应该向东去,她却向南走。她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下来,又饥又渴又累,实在走不动了。这时恰好来到了一个小村,她见村头一家人家窗上亮着灯,就敲响了那家人家的大门。
异地他乡,人生地不熟的,玉叶怕碰到不良人家,幸好,这一家人很好。老两口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听了玉叶真假掺合着的自我陈述后,热情地接纳了她。他们一家都吃过晚饭了,大妈又单独给玉叶下了面条,打上了两个合包鸡蛋。那家的小伙子是个汽车司机,第二天正好要去青岛送瓷管子,就顺路把玉叶捎了回去。
傍晚玉叶到了家。她一到家,把她爹娘的美梦击了个粉碎。玉叶嫁不成军官了,在她舅那里安排工作更成了泡影。老头儿气急败坏地朝女儿发了一通火,也就无可奈何了。
晚饭后,爹气鼓鼓地出去了,玉叶这才问娘志山来信了没,娘把针线笸箩里的一摞信给了她。她急忙拿着信进了她的西里间,一封封拆开看,见志山字字句句表达着对他们婚姻的忠诚,说谁也甭想拆散他们,玉叶心里一阵高兴。接着,她注意到了这些信都是她刚走的头一个月写的,以后的两个月一封也没有,她原有的担心更加码了。她恨不得连夜就去找志山。
当晚玉叶想好了明天脱身去找志山方法,就在灯下给舅和妗子写了信。第二天,玉叶和爹娘说去公社给舅寄信,就骑车子走了。她到公社把信投下,没有回家,掉转车头直向志山村飞快地骑去。一个多钟头到了她姑家村,她放慢了车速,想:几个月过去了,志山到底有没有变化,一点不捞底儿。不行,得先去问问姑和姑夫。
姑和姑夫一见她来了,大吃一惊,“你不是在你舅那里和一个军官谈成了对象,又在那里吃公家粮了吗?怎么又来这里?”玉叶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事和老俩一说,他们才明白了。玉叶问:
“谁和你们说我在那里找了对象又吃了国家粮?”
“还有谁,你爹啊!他来叫我去退财礼的时候亲口和我说的。”
“退财礼?退什么财礼?”
“你还不知道啊,退乔家的财礼啊!”
玉叶一阵眩晕,眼前发黑,差点儿没歪倒在那儿。姑连忙扶住她,让她喝了几口水,这才好些了。她问姑夫:
“乔志山现在怎么样了?”
“前些天我侄女回来,我问她乔志山的情况,她说他找了个寡妇,已来验过家了。”
玉叶再没问什么,骑上车子就去了志山家。
来到那座熟悉的石桥上,向南看了看那条河边小路,向东南看了看那道屏障似的舍身崖,一切的旧景就都浮现在眼前。
“志山另找了媳妇?不会的!传言,肯定是传言!”
过了桥,上一个斜坡,不远处就是志山家。她老远看到大门、院墙变得班班驳驳的。走近了看,才看清那是一些大字报,被雨水冲刷得已经残残缺缺,风,掀动着抖动的纸角,墨写的一行大字中打在“乔老大”三字上的红╳已经变得很淡。这一切说明这座大门口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看样子现在已趋平静。玉叶推开两扇大门把车子搬了进去。
乔老大老两口一见进来的是玉叶,一脸的莫名惊诧。
“爹,娘!”
“玉叶,玉叶啊,你不是在……怎么来这里?”
“我不来这里来哪里?”
玉叶透过正屋门口见锅灶旁有个年轻女人正在向天井窥探,犯了疑。她问公婆:“屋里那女的是谁?”
“那是——那是——”公婆迟疑着,玉叶明白了,不再追问是谁,只问志山那里去了。公婆说他以早就赶集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玉叶推上自己的自行车就要出大门,老人抓住了车货架。
“玉叶,玉叶,你先别走——”
“我还在这里干什么?只是我还没见志山,他回来您叫她去找我!”
“叫他到那里找你?”
“他知道。你只叫他找我就行!”
玉叶把车子搬出大门,骗上腿,走了。
玉叶在城里心浪起伏的这三个多月中,这个小山村的富农乔家也处在一个极不平静的阶段。
玉叶走失,沓无音信,一家人惊疑、猜想、盼望着;
玉叶姑夫送还财礼,一家人陷于绝望中;
志山不相信玉叶会变心,但却始终不见玉叶音耗;
差不多是一夜间,乔家大门口贴满了大字报,乔老大被频频拉出去批斗。但小山村不像大城市,一阵风似的不久就刮了过去;
志山娘的一个本家侄女何喜凤被好心人提到乔家。这喜凤比志山大四岁,婆家是地主成分,公婆双亡,男人又得癌症死掉,撇下母子二人无以为生。经人一提,愿带着孩子嫁于志山为妻。志山一百个不愿意,但也不得已而求其次地勉强答应下来。但他心里始终不忘玉叶,虽有退财礼和姑夫说在城市另有高就证明她已变心,但却老是半信半疑;
寡妇何喜凤来“验家”,父母给了“验家钱”;
很顺利地从大队革委会开出证明,两人去公社登记。一连去了几次,见公社大院空荡荡的,只有传达室有个看门的,其他人都去革命或被革命去了,他们的记没登成。
乔老大找原先给赵玉叶家“送日子”的那个近支兄弟给女方送去了日子,日子不变,还是和赵家定的那一天。
这天,志山新对象来了,一进门就朝老人叫爹叫娘。“哎——”,老俩张口答应“哎”的嘴好久没有合上,喜得合不拢嘴了。但老人的笑容里分明又含着些许凄苦的成分。多不容易啊,富农家的孩子终于也有媳妇了!
因为媳妇是突然来的,家里没有准备,志山骑上车子去赶集买菜割肉去了。志山刚走一会儿,玉叶就来了。玉叶愤然离去后,老俩心里“嘭嘭”地跳着,方寸乱成一窝麻。好一会儿,首先是老头儿平静下来,告诉老伴说: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咱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估计玉叶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来了,先给儿子把喜事办了再说。并告戒老伴先不要告诉儿子玉叶来过。
“爹,刚才来的是谁?怎么刚来就走了?”
这个儿媳妇是个很朴实的庄户人,口直心快的。玉叶来的时候她正在正间里剥葱颠蒜,做着午饭的准备工作。因为只是这个家庭的“准成员”,客人来了她不便出面,只从门口里向外看了看,也没听见那人与公婆说了些什么。
“啊——啊,是外公社的果树技术员,来找,来找志山问事的,见志山不在,就走了。”乔老大其实并没有撒谎,玉叶的确是果树技术员,而且是外公社的,也确实是来找志山问事的。
在玉叶走了大半个钟头后志山带着东西回来了,一回来就忙着准备午饭。志山去请来了两次给送日子的叔叔,老头儿把珍藏了多年的一瓶老烧拿出来,中午这顿饭吃得有声有色,多少年乔家没有这气氛了。
饭后,那个叔叔走了,爹去忙活他营生去了,媳妇要帮婆婆收拾碗筷,婆婆说不用你,去和志山说说话去吧!两人就进到了西里间。
西里间原是志山和玉叶的洞房,如今变成与喜凤的洞房,不用另布置。桐油味还在弥漫着,房间里的空气被箱櫃的颜色染成了红色,大红的双喜还是原来贴在墙上的。三抽桌上立着一排书,大部分是有关果树的。喜凤对书不感兴趣,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再不认识几个字,她只喜欢房间里的箱櫃和上面黄灿灿的铜活页还有带双喜的大镜子。她找了块干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物物件件上的灰尘。志山一进屋就找了本书坐在炕沿上看起来,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没有。当喜凤把几个月来落下的一层灰尘全部擦掉后,站在大镜子前面照了半天,突然把志山手里的书一把夺出来扔在炕上,强拉着志山来到了镜子前,于是镜子就成了一个大大的相框,相片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怎么样志山,我还不老吧?”
“不老,不老,其实你很年轻漂亮!”
喜凤就势把志山搂起来,把嘴紧贴在了他的脸颊上,然后把他像抱孩子一样他抱在了炕上,两个人滚在了一起。
一切志山都处于被动状态,一阵急风暴雨之后,两个人也就很温存地说起话来。女的眼泪婆娑地说不完她那些坎坷苦难的经历,志山只说自己原先有个对象,人家家里人嫌富农成分不跟了,详细事儿他没说,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痛在这时候说出来干扰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对喜凤的这份感觉。
不知不觉窗棂间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两人下炕整整衣裳出了房间。喜凤对公婆说她该回去了,婆婆说天已这个时候了,就吃了晚饭再走吧,又不远。喜凤说怕孩子找,就告辞了,志山去送她。
再说赵玉叶。
她离开乔家,骑上自行车,径直去了果园。她是从常和志山走的那条别人不怎么走的小径走的。当时走这条小路是为了一进果园被果树遮挡起来两人就可以亲亲热热地拉着手或攀着膀走,她知道志山来找自己肯定要从这条路上走。走了一会儿,坡越来越陡,她就把自行车放在了一条地堰下面的沟里。心想,志山走到这里一看见车子,他就会知道我在果园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