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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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舍 身 崖(6)

书记说到这里,接下来原是要叫民兵把赵玉叶也押在这里一块斗争的,又一想,她是自己同学的妹妹,就临时改了口,问:

“你不是诱骗来的?”

“不是,是我自愿的。”

“好,没登记就来睡觉,这是什么‘鞋’来着?”

“破鞋——”

台上的民兵和台下的一部分人齐声吆喝。人们向来对这种荤味的事感兴趣,一齐起哄着。就见民兵连长弯腰脱下了他那双又脏又臭又破的黄胶鞋,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乘赵玉叶不备,从她的身后一下子把破鞋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两只臭鞋垂挂在了她的胸前,被丰胸顶得高高的。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两只破鞋刚垂到胸前,赵玉叶就一手抓住一只,向下猛一拽,“咯巴”,鞋带断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玉叶双手一挥,两只臭鞋直奔书记的面门而去。

台上台下一阵大乱。

就在这时,只见有两个小伙子“噌”的一声跳到了台子上,一人一条胳膊,架起赵玉叶就下了台子,那动作快得如闪电,台上台下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不见了人影。

民兵连长要去追赵玉叶,可是他的鞋不知哪里去了,他命令他的兵“怎么还不快去追人?”书记一摆手,说“算了!”别人都不认识那俩小伙子,书记认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意思是要在他的村里创造“阶级斗争”成绩,关注点在富农分子和富农崽子身上,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被赵玉叶好一顿搅乱。现在她被人架走了,正好去掉了干扰,所以他不叫人去追,只继续他的批斗会。

玉林和玉树在乔老爷子被押着游街的时候,也来到街上。但他两人关注的不是那被押着的人,而是玉叶。他们到处找玉叶找不到,就来到了小广场里。

兄弟两人刚来到小广场,还没挤进人群,就看到玉叶跳到了台子上,和书记辩起理来。“丢人现眼!”哥哥说,“不行!把她拉下来!”接着两人就往前挤,刚挤到台子根,就看见了玉叶鞋打书记的一幕。

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架着妹妹从后面下了台子,一直拉到了村边无人的地方,两人还抓着她的胳膊,哥哥怒火冲天地说:

“玉叶,你疯了?这是人家村里的事,和咱没有关系,走,咱回家!”

“不,我要去和那混账书记讲理去!他凭着是个书记,平白无故地关押起你妹夫来,还当众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玉叶想奋力摆脱他俩,可是她劲小,挣不脱。哥哥说:

“哪里来的妹夫?乔志山这个富农崽子,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玉叶不再和他们吵,她在想下一步怎么办。她想,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就是要住在志山家和他过日子,看他们还能怎样!玉林兄弟俩见她安静些了,以为她愿意跟他们回家了,这时有从这里走的人了,怕人家笑话,就松开了手。手一松,玉叶“噌”的一声蹿了出去,向大队部方向直奔而去。兄弟俩撒腿就撵,一直撵到离台子不远处了,才把玉叶抓住。这时,恰好斗争会散了,人们正稀稀拉拉地往回走,突然看到这情景,就都围上来看热闹。

“破鞋!破鞋!”

一些孩子还记着书记的话,朝着玉叶指指点点,一边笑一边大声地嚷嚷着。此时的玉叶虽然豁出去了,见这情景,也觉脸上火辣辣的。玉林玉树的脸通红通红,对玉叶说:

“你看都这样了,咱先回家,以后再说,行不?”

玉叶想,这几天我在这里,少不了又要给这个家惹事,再说,少不了要挨人们的指指点点,不如先避一避。她又想到,哥哥不能不回部队,弟弟也不能不去城里上学了,等他们走了,再好好做爹妈娘的工作,再托人开出条子去登上记。到那时,就不怕那个王八蛋书记了,反正婚期还不到,有时间做这些事。想到这里,就说:

“那好吧!也只有这样了。不过我得见了志山再走。”

志林说:“见什么志山?你没见天都黑了!”

“那我去他家拿我的车子。”

“不用你去拿,玉树,你去给你姐姐把车子推出来!”

玉树把车子推来,三人骑上赶黑路回了家。

玉叶鞋打书记悄然离开后,书记又指挥着批斗了一会儿,却始终上不来气氛,台子下的人稀稀拉拉,剩的不多了,书记只好收场,把乔老大押到了大队部,放出了乔志山。

“****你八辈祖宗!你为什么押人?”志山指着书记的鼻子大骂。

“这叫阶级斗争,你不懂吧?你再犯事,还这样!”

“我犯什么事了?你这狗官!”

“没登记就把贫下中农家的闺女弄在家里睡觉,作为富农来说,这不是犯事是什么?

书记不理志山了,对乔老大声色俱厉地训斥道:“回去好好反省你们的问题,把这门亲事退了,以后老老实实,不准再做犯法的事!啊,听到了没?”

乔老大老老实地说“听到了”,志山还要跟他们讲理,他爹硬把他拉走了。

他俩一边往家走着,乔老大一边向儿子简单地说了玉叶鞋打书记的事。志山问玉叶这会儿去哪里了,爹说有两个小青年上台把她拉走了。乔老大不认识那两人,志山说,那是玉叶的哥哥和弟弟。爹说那一准是回他们家了,志山说,未必,玉叶不会就这样走的,也许正在咱家等着。

志山飞快地跑回家,一看,天井里玉叶的车子不见了,知道事不好。问娘玉叶是不是来推车子走了,娘说不是,是个小青年,说是玉叶的弟弟。大出志山所料,心里空落落的,莫非玉叶经过这一场风波,心里起什么变化?又一想,不会的,准是让那俩舅子硬拉走了。想到这里,饭也不顾吃,就到自己屋里趴在炕上呜呜的哭。

“山啊,都是我……都是咱这成分……呜——呜——我对不起你!呜——呜——”

爹对着西间门说着,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志山止住哭声,他想,哭有啥用,就给玉叶写起信来。

但玉叶并没有看到志山的信。

姊妹仨回到家,玉叶一头扎进自己的里间,再不出来,饭也是娘端进去吃。哥哥也不再讲他那套理论,一家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第二天,玉林叫玉树在家里看着,他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第三天快晌天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就停在了赵家的大门外。

从吉普车里下来的是淄水军分区的刘参谋,他是分区李副政委一手提拔起来的,家是西庄子,正是玉叶娘说的她远房二姑提的那个当军官的。李副政委是玉叶娘的最小的弟弟。

原来是这样:

玉林那天先去公社驻地邮局给他小舅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他舅李副政委。他在电话里详细说了玉叶要嫁富农的事。副政委一听,火了,“乱弹琴!”当即告诉外甥,“我明天就派人去把她接来。”

李副政委年纪还不到五十,工作扎实有能力,阶级觉悟很高,正蒸蒸日上,官衔中去掉那个“副”字指日可待。按说,外甥女婆家的家庭成分不是太重要,但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了那一级的军官提拔政审特别严格,登记表上是要把一切亲属都填上的。外甥女那一栏里出现“富农”字样,要是碰巧与没有“富农”字样的竞争对手一比,岂不砸锅!再说他也为自己的两个男外甥着想,“富农”对他俩的影响可就大了家伙了。于是,他决定把外甥女叫来亲自教育。另外,他还有层意思,自己的姐姐早就托他给女外甥物色对象了,他物色来物色去,觉得只有自己的老乡西庄子那个小刘挺不错,就把他提拔成分区参谋,备用。这回儿正用到了,于是就派小刘去接外甥女。

娘问弟弟派来的这刘参谋是哪里人,小刘说是西庄子的,娘心里一切都明白了。偷偷和老伴一说,老头儿也喜在心里。那顿午饭做得格外丰盛,招待特别殷勤。那参谋不敢正眼看玉叶,那眼睛的余光却一时也没离开玉叶。

吃着饭,一家之主才宣布了决定:下午,刘参谋的车捎上姊妹仨,到城里先把玉树送到学校,到坊市把玉林送到火车站,然后把玉叶拉到她舅家住些天。“你不是早就想去你舅家吗?这正好。我已经和果业队长说了,再说,眼下正是果业上闲散的时候。”爹对玉叶说。

怕她不去,还准备了备用方案。没想到玉叶答应了,两兄弟和父母秘密商讨好的对策没派上用场。

玉叶心里明白,这是他们的一计。什么计?就算是调虎离山计吧。她想,反正自己已想好了,暂时不打谱去志山那里,去了,那混蛋书记少不了又要找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在志山村的事一定能传回来,让村里人说说道道的,多没意思!不如出去住些日子。再说,也真想到城市里见识见识了,自从五六岁时姥姥领自己去过一次,就再没去过。还有,志山说的几本中国农大林果学院编的教材在舅舅在的城市可能买到,何不乘这机会去买?去也就是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回来后再去找志山不迟。

小刘参谋在火车站放下玉林再往前走,还有二百来里地。他叫玉叶坐在玉林原先坐的副驾驶座上,一路和玉叶搭讪话。他先是说部队里大比武的情况,在一次射击、投弹综合比赛中那个第二名多么多么的厉害,自己差一点被他超过。本来说到这里听者是要笑的,可是他发现玉叶脸上连微笑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又讲学习毛主席著作,说着说着,呱啦呱啦地背起《愚公移山》来,那熟练程度可说是倒背如流。到这会儿,听者照例要面呈赞赏之色,可玉叶脸上还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参谋于是就拿出了他博人喝彩的绝活,他把在军区里的一次演讲比赛的演讲稿背了出来。他就是凭那次演讲被提拔为参谋的。演讲是平常事,他那次演讲绝就绝在每一句话中都有毛主席语录,洋洋洒洒一大篇,整个就是用语录组成了他的讲稿,而且严丝合缝,不露痕迹。当时一礼堂听众,包括军区首长,掌声雷动,大家一致评价小刘学******著作活学活用水平高,在李副政委的提议下,小刘得到了破格提拔。

小刘在把他的“绝活”演示完毕后,从车窗上的返光镜里观察玉叶的表情,以为这次总该把她“雷”倒了吧?当时“雷”这个名词还不像现在有了动词的义项,这里我们暂时把它超前使用一下。但刘参谋发现玉叶并没有被“雷倒”,仍然是神情凝重,脸无表情。那时代背毛主席语录的多少和熟练程度,是一个人政治素质高的重要标志,甚至是人的一种整体素质的表现。以往小刘每当展示他这些“素质”的时候,都要博得人们的艳羡和佩服,尤其是那些女孩子。这次怎么失灵了呢?参谋心里纳闷。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玉叶政治素质太低,成了对象,首要任务是提高她的政治水平。

在这近二百里的行程中,玉叶在干什么?参谋的喋喋不休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在想志山的事。她把那天的事件从整体上估量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那也就到了极限了。志山和他爹又没做钉点环事,那混蛋支书还能把志山爷俩怎么的?再说,果业总得继续下去吧,果业队离了志山,怕是玩不转的。可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没给我写信吗?写信也只能寄到家里去,我怎么能看到?不行,我不能在舅家住多了,不能住那么长时间,住一两天就赶紧回去……

到了军分区,绕过办公大楼,到后面就到了家属院。大门口又有荷枪战士站岗,见是刘参谋的车,敬了个礼就开了大门让进去了。到舅家见了舅和妗子。舅不愧是首长,他没有问和乔志山的事,只说她是个好青年,鼓励她树立远大理想,多读书,求上进,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争取有远大前途。玉叶一一答应着。舅又跟她说,不要一个人上街,街上现在正乱,到处是各地来的学生,好人坏人都有,出去不安全。有事要出去,就叫妗子陪着,再不就叫刘参谋跟着。还说,这里是军事重地,不能向外打电话、寄信。再是,来了就多住些日子,等局势稳定了,在这里找个临时工作,等以后转成正式的。玉叶心里明白,这实际上是对她约法三章,意在切断她与乔志山的联系。对舅,玉叶还有点发怯,她没有像对父母兄弟那样反驳和拒绝,只好答应下来。

玉叶恨不得马上回去,但她只好在舅家住下来。上午,陪着妗子上市场买买菜,在家里帮着做做饭。本来家里是有管着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的女佣人的,近来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舅主动把佣人辞了,一切家务都由是家庭妇女的妗子担起来,这让军官太太真有点儿吃不消,这会儿正好由玉叶当了她的帮手。下午呢,玉叶就由刘参谋陪着到军人俱乐部学习室学毛选,读社论。这时军人大都被派到各地各单位去了,学习室里差不多每天只参谋和玉叶两个人在那里学习。这是李副政委给小刘安排的一项任务,也算是政治任务吧,那年头什么事都得加上“政治”这个定语。

但小刘心知肚明,李政委的用意是叫自己和玉叶谈对象,自己也确实喜欢玉叶。可是这个被语录搞僵了头的军人,实在不会谈恋爱。他不但不会在女人面前展示柔情密意,而且还把那看作是资产阶级情调,极为反感。他认为能博得女孩子喜欢的只有过硬的政治素质,只要背语录背多了,女子就能爱上自己。

玉叶对他这种“语录求爱”无动于衷,而且觉得滑稽可笑。但她对这小青年并不把反感表现出来,她要利用他办一件事。

“刘参谋,我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是这样:我有个同学下决心为社会主义果业生产做出贡献。他托我在城市里大新华书店买几本果树栽培方面的书。果树方面的书多了去了,我不知他要哪一种,想要他来信说明。我怕把信寄给我舅会干扰首长,想叫他把信寄给你,你再转给我,你看行不?”

“没有问题。伟大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