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从床底下拉出了纸箱子,把里面的衣裳全部扔在床上。裤子一类只有两条,一条是冬天穿的棉裤,再一条是夏天的“的确凉”浅色裤子,这时正是暮春时候,这两条都不能穿。丁老师看了看,说:
“你就是这些衣裳?”
是的,这就是我的全部的衣裳,一个纸盒子还没装满。当时来学校时是一个伙房师傅骑自行车去城接的我。他把我那个行李卷绑在车后座的一侧,我坐在车座上,就那样来了学校。行李卷里有我的被褥、衣服和一些书,全部家当就那么一卷。来校以后才找了个纸盒子当了我的衣箱。
丁老师找出了他的一条裤子,我一比量,短了,他人比我矮。
这时离上课铃敲响也就两三分钟了。
只见丁老师在屋子里一踅摸,就急急地说:
“快把裤子脱下来!”
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足智多谋,就遵命快速脱下来。他把裤子翻过来,把破的地方平铺在床上,对齐布缝,拿来糨糊抹在布上,然后把一本用牛皮纸包书的****撕下一块来糊在了破洞处,用手按了按,翻过来,交给我,“呶,快穿上上课去吧!”
我急步来到教室,踏着上课铃声登上了讲台。好紧张的几分钟!班长喊“起立!敬礼!”时我心里还在“突突”地跳,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讲课。
课讲了一会儿,就在我回头板书的时候,突然听到学生一片“嗤嗤”的笑声,我不知自己出了什么事惹得学生笑。是板书出了错?忙看看黑板上的字,没错啊!回过身来,大声训斥学生:“笑什么笑!”不笑了,就又回身写没写完的字,刚一回身,学生又笑了。我这才意识到是我身上出了问题,忙向身后摸,摸到后腚那儿,自己也笑了。原来是裤子上那个用纸粘上的洞在我转动身子的时候又裂开了。你想,糨糊粘纸还行,粘有毛剌的布,哪能粘牢?糨糊又不干,一活动,那牛皮氏还不得掉下来!纸一掉下来,就又窦门大开了,里面的花裤衩露了出来。那年代内裤时兴用花布做(不知为什么,花布反倒便宜),红的绿的都有,男的女的都穿,却是从不示人的东西。这回儿学生看到了从来看不到的物件,还不得笑?
我红着脸,对学生说:
“同学们,请你们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学生扭动着身子往自己身上看。
“请大家再互相看看。”
学生又前后左右地互相看着。看了一会儿,不但笑声没了,一个个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了。
没有几个身上没有补丁的。有的与我一样,裂着口子,露着皮肉。
我发现第二排靠当中走道的女生王山花两肘触在课桌上,两臂交叉在胸前,两手捂着肩膀,两眼流下泪来。我走到她面前,叫她站起来,她只好放下双臂站直。我一看,两肩的补丁上又有了洞,露着皮肉。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头天上劳动课抬东西磨破的,学生没有针线缝,就那么穿着。
好容易下课了,我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了宿舍。刚拐到宿舍那排房子那儿,老远就看到徐老师走来。我到了宿舍门口,她也到了那儿。
“徐老师,你……”
“别‘你你’的了,快进去换下裤子,我给你补补!”
我朝她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就到宿舍里掩上门换上了那条夏天裤子,然后出来把破裤子给了她。说了声“谢谢你了”,她拿着裤子走了。
我穿着那条不合时宜的薄裤呆在宿舍里,不到一节课的时间,她就拿着补好的裤子来了。我展开一看,整个裤子的臀部用一块圆形布补起来了,圆布里面还跑上了一圈圈回形线纹,布的颜色和我那裤子的布料差不多,总之是又平整又美观。
这位人不算丑的徐老师早我一年分来学校,教俄语。教这一科的只有两人,没单独设办公室,办公桌就安在我们语文组里。她家就在我们学校东旁,父母是小学教师,她和父母住在一块,家里有缝纫机。
“你的布票呢?怎么不做条裤子穿,出这洋相!”
“我妹妹今春结婚,我没钱给她,就把我今年的布票给了她,我原以为我的裤子再穿一年没有事呢。哎,你怎么知道我出了洋相?”
“是丁老师回办公室说的。你这‘纸糊裤子’的故事逗得全屋的人哈哈大笑,都说是丁老师急中生智,丁老师说是受了电影的启发。”
她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一块复演的老电影,忘了是《十字街头》还是《马路天使》,情节中有个人要去见他尊重的人,在等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胸兜一边开了线,兜布拉耷下来,见屋里有瓶糨糊,就用来把兜粘上了。
徐老师一边向外走,一边说:
“你摸摸你的裤兜!”
她出了门,我急忙摸兜,摸出了一丈布票。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约徐老师出去走走。学校后面有条河,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不太远,是一座小水库,下弦月的微光照在水面上,小风一吹,波光粼粼的。我们顺着河岸绕着水库慢慢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几圈……
过了一些日子,我们又一次绕那水库转的时候,她问我:
“你的裤子做了吗?要是还没做,你把布给我,我做不好,叫我妈给你做。”
“做什么做?你给我补的这条好好的,还用再做?”
“你是不是没有钱割布?你把布票还给我,我给你去割。”
“布票叫我丢了。”
“布票怎么会丢?别又是送了人吧?”
“我,我,我是送了人了。”我不得不说实话。
清明过了有些时候了,是在一个星期天,我借了同事的自行车骑着,打听着去了山里边的王家夼。我的学生王山花是那个村,她已一个星期没到校上课了。
我一路慢悠悠地蹬着车子,身上少气乏力,就只能这个速度。只见坡野里泛着绿,地里的小苗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路旁墓田里,新坟累累,坟头上的纸钱在随风抖动着。
路过一个村,见一道背风向阳的墙下四五个老汉在晒太阳,他们差不多一个姿势,把背倚在墙上,两腿平放在地上,眯着眼,话也不说一句。都带着烟袋火镰什么的,但没有抽烟的。一个人脱下破棉袄,翻过来捉着虱子,不时把袄缝放在嘴里来回地咬着。往他身上看,锁骨和肋骨高高耸起,像一道道山脉,山脉与山脉之间是深深的谷地。我向这捉虱子的大爷问路,他以最简短的话回答了我,手都没有抬一下,其他的老汉连抬头看我一眼都没有。
按那扪虱老汉的指点,我来到了王家夼村附近。走着走着,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路边,光裸着膀子,裤子像破灯笼,赤着脚。我向他的脸上一看,见嘴在慢慢咀嚼着,两唇间满是血。他在吃什么?向他手里一看,攥着一条已吃掉半截的蛇虫子(蜥蜴)。我一见这情景,眼泪下来了!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来到了村边的一条山沟,这沟里长着一排杂树。只见那些榆树的树干都是白色的,树皮已全都剥光了。几个男孩和女孩在剥几棵柳树的皮。他们把粗糙的表皮先用镰刀刮去,然后把里面的皮一片片地剥下来,放在篓子里。其中一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她上身穿着老蓝色褂子,下身穿条膝盖上打着补丁的铁灰色裤子。那不是王山花吗?我差点叫出声,又一看那女孩的脸,与王山花有点像,却又不是,可她穿的那件褂子分明是王山花的那件!
来到村里,破破烂烂的小山村死一般的寂静,街上不见趴在墙边倒嚼的牛,不见土里刨食的鸡,不见到处游走的狗,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
我顺着街推着车子慢慢走,想找个人问问王山花家在哪里,可是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没碰到。我于是转到了另一条街上,一到那条街就听到哭声。抬头一看,见一队出殡的走来。没有棺木,死者用一张破席卷着,四个人抬着缓缓前行。几个拄着哭丧杖的没穿孝服,只头上戴一条窄窄的孝带,鞋上裱着白布,在死者以前以后嘤嘤地哭着。看殡的很少,只几个孩子在心不在焉地跟着看。
终于有个人给我指了王山花的家。我敲门进去,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迎接我,不用问,这肯定是王山花的父亲。他一听我是王山花的老师,热情起来,可没把我向屋里让,只拿出小板凳让我在天井里坐了。边让我坐,边向屋里大声说:
“花她娘,快烧水,花她老师来了!”
我让花她爹也坐下,我俩说着话。好半天,不见花她娘露面,水自然也没得喝,也不见我学生出来迎接我。我心里好生纳闷。
一会儿,背着篓子的一个女孩来家了,那篓子里装满树皮。我一看,正是我路遇的那个女孩。花她爹冲她说:
“快叫老师!这是你妹子的老师!”
女孩叫了声“老师”,就放下篓子进屋了。
过了一会儿,山花娘出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去烧水去了。只见她上身穿件补丁不算多的夹袄,下身穿条铁灰色的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那裤子我好眼熟。
我学生也出来了,还是穿着那件肩膀上打着补丁的老蓝色褂子。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进屋了,眼红红的,明显是哭过。她姐姐始终再没露面。
花她爹沏上了山石竹茶,他显然是看出了我注意了他老婆孩子的衣裳,就对我说:
“老师,你不是问山花怎么不去上学吗?不瞒你说,吃是一个方面,主要是穿。花这孩子脸皮薄,她没有衣裳穿,怕人家笑话,高低不去学校了。”
我问:“大哥,你家人口这么多,布票不能少了,怎么还这样?”
“哎,老师,得先顾嘴啊!布票叫我卖了换吃的了,先得保住命别饿死。这不,上月花她爷爷奶奶都饿死了……”说着,他眼圈红红的了。我想起来这里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新坟,也想起了那出殡的情景。
正说着,一个光膀赤脚的男孩来家了,嘴上的血还没有干。一见我就说:“我在坡里见过你。”爹说:“这是你二姐的老师,快叫老师!”那男孩叫了一声就进屋去了。
我眼里湿润润的,从兜里掏出了那十尺布票,还有八元钱,山花爹不要,我硬塞在他的手里,说:
“快给山花做件衣裳,叫她去上学!”
山花哭着出来送我,她娘也流着泪说着感谢话,那男孩子也送我到门口,嘴上的血已擦掉,还是光膀赤脚。只有姐姐没有出来。我知道她穿的衣裳脱给了妹妹和娘,出不来门,我不怪她。
月光朦胧,杨柳依依,水库边我和徐老师并膀走着,我说了去王山花家的经过,她说:
“真可怜!那些山村格外厉害,听说有个村就死绝了三家。”
“我把布票给了他们,你说该不?”
“该,应该。要叫我,我也给。”
几天后,王山花穿着新做的蓝条绒褂子来上学了。我呢,继续穿着我的补丁衣裳上课。幸亏,当时正提倡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那时的口号。有这口号遮着丑,我也就觉得穿补丁衣裳不丑了。
穿着补丁衣裳过了若干年,中间经过了一个**********,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好日子。这时,我与我妻子——就是给我补裤子一块绕水库转圈的那位,一起调来城里,我在一所重点中学任教,妻子安排在附近一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