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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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舍 身 崖(10)

到这时,固然还提倡艰苦朴素,但补丁衣裳是再不穿了。身上的衣裳不但不带补丁,还讲究起布料来了。以前布料不讲究好看,只讲结实,条绒、小帆布是人们的首选。到这时,这一类穿旧了也不破的衣裳渐渐没人穿了,人们喜欢挺括而裤楞不倒的“的卡”一类布料了。有一个阶段还兴起了穿呢子,教师们差不多人人有了一条呢子裤子。这样的高档布料不用花布票,使用了多少年的布票也就退出了人们的生活领域,成为文物收藏者喜欢的东西了。

再后来,就不但讲究衣料的美观笔挺,而且讲究起衣服的式样来了。渐次的人们不满足呆板的中山装或解放军穿的那种衣型了,茄克、西服在街上也时有所见。仿佛是一夜间,街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成衣铺,有的干脆就挂上了“西服店”的牌子。

在又一次提工资后,妻买回了一块挺高级的毛布,要给我做一身像模像样的衣服,好到哪里去时穿。在一个星期天,我俩带着布上了街,想找一家好一点的成衣铺,最后选中了在大街上的门面不错的一家。

走进去一看,三四台缝纫机在“嗒嗒嗒”的响着,案子上有人在忙着裁剪,一个中年妇女拿着软尺在为一个顾客上上下下地量着。见我俩进去,打了声招呼,让我俩稍等,说一会儿就好,头也没抬。我坐在那里,看这女子在忙活,突然觉得有点面熟,又看了两眼,在记忆库里搜寻着,一时想不起是谁。

轮到我了,那女师傅把布接过去,展在案子上,量了量尺寸,说:

“师傅要做什么样的?做身西服穿吧!这么好的布料。”

“不,做中山装吧!西服穿着上课,不行。”

“上课?你是老师——啊呀!你不是王老师吗?”

才要量我的肩宽、身长,她停下来,向我打量着惊喜地说。

“对,你正是我的恩师!我听说你回了原籍,怎么又来这里?”

“你,你是——”

“我是王山花啊!你忘了你还去过我家!”

她把软尺套在脖子上,双手抓住我的手,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突然,她大声向在那里剪衣服的中年男子说:

“志刚,你快过来,咱王老师来了!”

那师傅放下剪子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山花说:

“这就是我经常跟你念叨的咱老师!啊,这位是师母吧?志刚,快领咱老师师母到后屋里喝水,今天咱不干了,我这就去买菜,今天中午你陪着老师好好喝几杯!”

我俩忙说:

“不用了,你们这么忙,改日吧!”

山花想想了想,说:

“也好,我们得先登门看望老师,哪能这样了了草草!那咱先量衣服吧!师母,也给你量量吧,以后再做衣裳就不用你亲自来了。”

王山花给我俩量完了,这时,又进来两三个来做衣裳的。我看他们这么忙,怕耽搁他们的营生,连她是怎么来开裁缝铺的都没问,就告辞了。临出门,她问了我的住址。

回家路上,我俩感叹着一个穷得穿不上衣服的学生,今天竟然开起了这样一个成衣铺,生出许多不胜今昔的感喟来。

又到了星期天,我在家看书,妻在洗衣服。突然门响,一看,是王山花和她丈夫。他们大包小包的提着进了门。

“老师,是来请您试衣服来了,不合适咱再改。”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身中山装来,是用拿去的那毛布做的。一试,正合身。接着又拿出了一套西服,那料子比中山装的衣料还好。

“老师,再试试这套。师母,你也试你的!”又拿出了两身衣裳交给老徐。

“没叫你做这些啊!”

“合身您穿就行了,以后缺不着您老俩穿衣裳!”

“那我给你钱,你们做买卖也不容易!”

“您给我钱,我得给您布票。钱好办,可现在到哪里弄布票去?”

推让了一番,我俩就把衣服收起来了。他们又从包里拿出了肉啊鱼啊鸡啊好些东西,还有两瓶汾酒两瓶竹叶青。山花说:

“老师,师母,今天中午我俩不走了,来蹭老师顿饭吃。”

说着就和她师母拿着东西进厨房忙活去了。那顿饭很丰盛,我和志刚喝汾酒,山花和她师母喝竹叶青。少不了学生举杯感谢师恩老师祝贺学生事业有成的一番觥筹交错,之后,慢慢喝着说起话来。山花说,她好不容易上完高中,家里没条件再往上考了,就回家当了社员。她有个姨夫在城里的一所缝纫学校当主任,看她可怜,就供着她食宿,在那里学了半年。学成后到一个集体服装厂干活,在这期间与同车间的志刚结了婚。改革开放后,他们辞掉了厂里的工作,开了现在这家成衣店。

我问她爹娘还好,她流下泪来,哭着说,娘没挨过60年那场饥饿,和爷爷奶奶一样,活活地饿死了。爹硬挺到62年冬天,到峡山水库出夫,叫他赶马车到很远的地方拉石料,傍晚在路上遇到大风雪,车被困在半道上。他那穿了多年的破棉袄破棉裤抵挡不了零下二十来度的严寒,肚子里又没有饭,连饿加冻,死了。

“哎,我爹没福啊!当时但凡有点像样的衣裳,也不至于冻死!”

我又问她姐姐的情况,那个一到家就扎进屋里再没看见的姑娘我印象很深。

“姐姐的命也不好。61年春天,一家人实在揭不开锅了,爹听邻居说他有个亲戚要给残疾儿子找媳妇,就让姐姐嫁了过去,换了一石秫黍。我爹活着的时候一说起姐姐就掉泪,说对不起她,不该把她卖了。前几年我姐夫死了,幸亏她俩孩子不错,现在都跟我干。对了,您见过他们,靠南窗蹬缝纫机的那俩就是我外甥和外甥女。”

这时,一个嘴上有血手拿半截蛇虫子光膀赤脚的小男孩在我记忆里活鲜鲜地走来,我忙问她弟弟的情况。她未说先哭,我听到的是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

61年初春,这时集体食堂早解散,各户分的粮食连春节都没吃不到就光了,那个长长的春天人们吃着野菜草根树皮度日。平原地带坡野里早已是光光的了,连树皮也没处剥了,住在山根的人家就到山上去找吃的。这一天,光膀赤脚的弟弟就跟着大姐,随着几个村里人进了山。山的近处已找不到什么可食之物了,只好到深山里去找,深山里还有山马扎菜、桔梗、山茱萸等可以挖来吃。

大姐光顾忙着挖菜了,没注意弟弟跑到哪里去了。这男孩生性好动,好奇心特强,胆也大,一到这山顶他觉得新鲜,就自己攀岩爬壁去了。住了一会儿,姐姐突然听到喊声:“姐姐——快来救我啊!救命啊——”那喊声被山风吹得时断时续的,姐姐一听大惊,知道弟弟出事了,急忙扔下篓子,顺声音传来的方向攀着岩石向上找去。喊声越来越小,以至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她知道不好,像疯了似地在山岩上石缝里找,最后在不远处终于看到弟弟了。他躺在一块巨石旁,身子在微微地扭动着,两手无力地捕打着。老远看,身上黄黄的,像穿了一件黄色的褂子。再靠前些看,原来是一群山马蜂在他身上脸上起起落落。抬头一看,山缝上有一个被捣碎的马蜂窝,下面有条长长的树枝。她明白了,弟弟准是捅了马蜂窝。她见弟弟已滚到了崖棱上,怕他滚下去,大喊“弟弟,你别动,姐姐救你来了!”弟弟不应声了。她向前爬,还没爬到弟弟身边,脸上、手上就落上了好些蜂子,被蜇得钻心疼。她意识到,只自己是救不了弟弟的,于是她退下来找到了同来的人,一人手里拿一块像扫帚样的松枝,奋力向弟弟在的地方爬去。等他们爬到那里,已不见了弟弟的身影。

“但凡他身上穿件布衫,也不至叫蜂子蜇死……”

“他是不是滚下山去了,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我听那孩子被马蜂蜇死,十分惊愕,也十分痛心。及至听了她下面的话,我惊愕痛心得坐不住了,我站了起来,伸臂向天,大呼“苍天!苍天啊!你这混账的苍天!”

原来是这样:他们一看那孩子没了,知道一定是滚下去了。他们急忙趴在山棱上往下看,只见下面是陡峭的绝壁,有几十米深,崖壁下底是黑压压的榛莽,根本看不见她弟弟。山花想从悬崖上下去,被别人拉住了。他们只好退下来找能到山那边的通道,找了有个时候没找到。最后下到接近山根了,才从一个凿有脚蹬的陡坡上下到了山那边。他们贴着山根劈开荆棘跤跤撞撞地向回找,找到弟弟坠崖的地方,看到一块石头上有血,可是人不见了。他们四处找了好长时间,没找见,就顺着山坡往下走,终于找到了一条山路。顺着路进了一个小山村,打听了半天,没有说看见的。山东边的田家公社被一道大山阻隔着,十五里没有人家,自古山两边不相往来,他们到了这里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好容易打听着找到公社报了案,留下了联系地址,却再没了音讯。

直到三年之后,田家公社破了一桩偷孩子煮着吃的陈案,案犯中的一个人供出他偷了外村的两个女孩,又在山里拣了一个已断气的男孩。有孩子当粮食,一家人才度过了春荒,一个也没被饿死,而村里的人饿死了近半数,家家都有饿死的,有三四户全死光了。

…………

在************那特殊的年月发生的这个有关穿衣的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这篇小说本该画上句号,但我还忍不住要说说在新时代我穿西服的事。

前边不是说我学生王山花送给了我一套档次不低的西服吗?挂在衣橱里我一直没穿。不是舍不得穿,而是觉得穿不出门去。当年我穿补丁衣裳能上课堂,如今穿西服是绝然上不了课堂的,当教师哪有穿那玩意的?穿着去上课还不得“出洋相”?

妻子老徐比较新潮,她竟然背着我买来了高跟鞋。说是高跟鞋,其实跟并不太高,只不过比一般鞋跟部略高一点罢了。我一看,大怒。她所在的学校在我校东面,上下班要从我校校园穿过。我说:

“你非要穿这种鞋,那你别从校园里走!”

果真她很长时间多走不少路,从校外绕行。以后,穿高跟鞋的渐渐多起来,她才不绕路了。

女人好叽咕,为我不穿那套西服也不知嘟囔多少次了。半年后的一天,我的上衣吃饭时不小心泼上了菜汤,脏得穿不出去了,想换件。一看,这个时令可穿的上衣都是脏的。我知道她是故意不给我洗,逼我穿西服。上课时间快到了,再和她理论也不管用了,只好带着“豁出去”的心态穿上西服去了学校。一进教室,果然学生哄堂大笑,我像做了件丑事,脸通红。

“王老师穿西服了”,当天就成了全校的头号新闻。那天下午,地理组的段老师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不教一科,和他没有来往,他从来没来过我这里。他知道突然来我会诧异,一进门就说:“我来看看你的西服!”

不光段老师,来看我穿西服的不说络绎不绝,却也有不少,下了班,有的还到我家里看。一时间,我仿佛是个来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好些人来看我的新鲜。

段老师说,他早就做了一身西服,放在家里没敢穿。打那天以后,他也穿上西服了。没过很久,学校里就西服一片了。有人说我是个“领导服装新潮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