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台四人小轿抬进了圆觉寺里,从轿里出来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方丈忙上前施礼迎接。这老者正是当朝一品文华殿大学士冯溥,不过他没有佩戴顶带花翎,也没穿仙鹤补服,而是青衣小帽的儒者打扮,乘的也不是他惯常乘坐的八抬大轿。他这样便服简从前来,一是不想在傅山面前显示出官员身份,而是以同是读书人的身份相见;二是不作清朝打扮,显示和傅山一样,都是汉人。
方丈引冯溥进入傅山住屋,傅眉正一手端碗一手拿汤匙给半躺在床上双目微闭的父亲喂药。傅眉见一老者进屋,知道是冯阁老来了,忙放下药碗站起来。正要施礼,冯溥忙摆手示意,叫他先给父亲吃完药。傅眉喂完药后,对父亲说,“父亲,冯阁老来了!”冯溥这时才来到床边,伏下身子对傅山说:“傅老先生,后学冯溥来看你来了!”傅山睁开眼,作欲起身状,冯溥忙按住,傅山就势终止了欲起的动作。斜倚在那里,抬眼看看冯溥,说:“冯先生来了!”冯溥听出傅山不称他“冯阁老”只称他为“先生”的话味来了,他不计较这个,坐在了有人搬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紧握住傅山的手,说:
“久闻先生大名,盼望见到先生,若久旱之望云霓,今日终于见到您老了!真是三生有幸!”
“老朽久慕先生大名,你的《佳山堂集》老朽读过多遍。‘十月风吹塞角哀,行人泣望李陵台。饥鸟啄雪群孤立,此代曾淹异代才’,真是好诗!”
“老先生过奖了!倒是先生您的《霜红龛集》后学读来受益非浅!你说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后学一直奉为习字的圭臬。”
其实冯溥比傅山只小两岁,却一口一个“后学”自称着。这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的学问远远比不上傅山,应该表示出对他的尊敬;另一方面也有博得傅山好感的成分。他知道傅山这次进京应试是很不情愿的,只有让他对自己有了好感,才能听自己的劝说进城去参加考试。在傅山方面,他一来是觉得冯溥人品学问都不错,有惺惺相惜之意;另一方面冯溥便服来访也使他感动。若是他顶带花翎前来,那是连理也未必理他的。
于是,两个老人就像是坐在街头一起晒着太阳闲扯一样,扯学问,扯书法,扯作诗,扯个没完。在这过程中,冯溥还有个目的,是想看看傅山的病是不是到了不能参加面君应试的程度。扯了半天,冯溥摸到了实底:病是有病,但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傅山呢,他不是不知道这会暴露自己是称病拒考,但他不在乎这个,甚至还有以此来显示自己并不是因病不能应考,让自己的气节从这里露些消息让冯溥知道。
冯溥看看天色不早了,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憋在肚子里的话不说不行了,这才说: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要不是先生这次来京,真还没有向老先生讨教的机会呢。”
他转着弯想提傅山来京应试的事,话到口边又拐了弯。他一个明朝的举人却考中清朝的进士,并作了大官,要劝以民族气节名满全国的傅山去应清廷的考试,实在难于启齿,况且来见傅山是以私人拜访的名义。
“先生您看是不是搬到城里的驿馆去,也好早晚就近讨教!”
“你看我病得这个样子,能进城吗?”
傅山也只说不能进城,没有把事情点破。冯溥见他无意进城,也确实有病,就说:
“那先生就在这里将息些时候,等病好了再说。”
冯溥说完,就告辞出了屋。他来到正院,向手下人安排了傅山一行人的膳食供应事宜,又叫手下人去请太医院的太医来为老先生诊病,最后嘱咐了方丈一些话,这才出庙打道回府。
第二天,圆觉寺门前的大轿摆了一片,官员们一个个提着官服的下摆登上庙门的台阶进到庙里,来看望傅山。这里边有山西省在京为官的故旧前来看望的,有久慕傅山大名想来见识一下这位名人的,也有衔命前来催促傅山尽快进城应试的。傅山在的屋子人挤不开,只好分拨进入,人出出进进,川流不息。傅山一个病人,哪架住这样的扰扰攘攘,他卧在床上,除了一开始和几个故人招呼了一下外,再就闲眼不语了。尤其是听到那几个促行的官员的劝说,他干脆侧过身去,连理也不理。
在这众多前来看望的官员中,有一个叫魏象枢的大臣。这人在为人、做官、做学问方面都堪称楷模,被后人称为“清初直臣之冠,廉吏第一”。这人是河北蔚州人,与冯溥是同科进士,两人至契相好。头天晚上,冯溥从圆觉寺回到家中,就把魏象枢找去,向他说了去见傅山的情况,说:
“我看傅山先生是有病,却无大碍,和我说了一个时辰也未见他有什么倦意,他的病在这里。”冯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不言而喻。傅先生卧床进京,就知道他与当今水火不容。可是若论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他乃当今第一人。他若不应本次征考,怎么向天下人交待?再说也无法向皇上交差啊!”
“可凭你我二人怎好启齿劝说于他?”原来魏象枢和冯溥一样,也是明朝的举人,清入关伊始就剃发留辫参加了清朝的科考,当时很遭了一阵读书人的嗤之以鼻,近些年才渐渐不闻嗤笑声了。现在突然面对傅山,不用他嗤笑就自感面有赧色。可除了他俩,别人就更难说动他了。二人一时陷于窘境,各人倒背起手来在冯府的客厅里转起圈来。
转了有个时候,冯溥突然停下脚步,附到魏象枢的耳躲上说出一个办法来,魏象枢说:“也只好这样了,我明儿去看一看,也好向皇上说话。”
“傅老先生,晚辈象枢来看您了!”看望傅山的人一见魏大人来了,闪到了后边,魏象枢来到了床边,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说。傅山睁开眼看了看魏象枢,有气无力地说:“啊,是环溪先生,有劳了!”说完就又闭上了眼。傅山本来真的病得不轻,再加上头天下午强打精神和冯溥说话时间过长,病情加重了。他早就听说魏象枢是个“誓绝一钱”的清官,又读过他的《寒松堂集》,对他颇有好感,想和他说说话,可是实在无能为力了。魏象枢见状,说了几句安慰话,就告辞了。
又过了一天,冯溥和魏象枢同时来到了圆觉寺,见傅山蔫蔫地躺在床上,叫了一声“傅老先生”都没有反应。傅眉告诉他们,今天父亲的病情更重了。冯溥问太医没来诊病吗?傅眉说来了,吃了太医的药也不见好,还不如吃父亲自己开的药好呢。他们正说着,突然门外一声喊“圣旨到——”,就见一个太监一手托圣旨,一手握拂尘进了屋。“傅山接旨——”昏睡的傅山被这尖细的嗓音惊醒,他睁眼看了看那太监和他手里高擎着的圣旨,面无表情,眼又闭上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傅山文学素著,念其年迈,准予免试,特授内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钦此!”公鸭嗓子念完了圣旨。傅眉看看床上的父亲,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于是自己赶忙跪下,说“傅眉代父接旨”,举起双手把旨接下。那太监一甩拂晓尘扬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