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眉(1628——1683年),字寿毛,又字竹岭,自号小蘖禅。自幼聪明颖慧,从小受到了父亲严格的教育,在词赋、书法、绘画上取得了很高成就。古人有《高士傅眉行状》一文,说他“紫面、虬髯、长颈,精神满腹,议论风生,古今治乱、人才消长及用兵成败之际,言之凿凿,常以荀或、荀攸、马周、房乔、杜如晦之伦自比,自谓经济才干、机鉴胆识、筹划权变、上马草檄、握槊赋诗、决胜两阵之间,敏捷不让先辈。”傅眉七岁能作小诗小赋,十二岁作的《戏作莲叶兜鉴赋》受到众人赞扬,十五岁颇通经史。唐宋大家文三百篇,通读摹拟,时刻准备以科名继先志。然而十七岁遭国变,学业尽废,随父避乱,四海为家居无定处。在东山松庄期间,常常替父亲应酬字画,今天我们看到的傅山字画,有的就是由傅眉代笔的。
有一年秋天的一天,傅山家来了一位客人。这人是中州名士,曾作过吏部郞中。久慕傅山大名,这次是专程前来拜访的。远路风程,来到傅山家已是过午。傅山忙在小院里安放一张矮桌,二人坐着马扎上品茗畅谈,纵论古今之事,意气甚是相投,大有恨相见晚之感。谈话中客人说起傅先生教子有方,对傅眉也表达了倾慕之情。这时,客人忽然意识到家里只傅山在,就问:
“俺外省人不光仰慕先生,对令郞也是久闻大名。怎么,令郞不在家?”
傅山看看院墙外西落的太阳,说:“先生过奖了!犬子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会儿,院门一响,一个年轻人挑着一担柴进院了。客人抬眼一看,见这青年穿着粗布衣裳,绾着裤腿,戴顶苇笠,满脸是汗。又见柴担上挂着一个布袋,方方正正的,里面装的像是书。
傅眉刚放下柴担,还没等他洗把脸,傅山就说:
“这就是我的眉儿,快,快过来见过你这位叔叔!”
客人好生诧异,这就是饱有学问能诗会画的傅山之子傅眉吗?分明是个地地到到的樵夫嘛!在客人心里,无论如何没法把眼前这个樵夫和名声在外的学者、诗人、画家连系起来。“一准是沾了他父亲的光才有了名声”,客人在心里下了结论。
这时正是明亡清立不久的时候,傅山正住在一个叫东山松庄的地方。《明史·傅山传》上说他“居土穴,以养母”。一听说住在“土穴”中,觉得像原始野人一般,很惨。实际上没有那么惨,窃以为“土穴”就是窑洞。西北地处黄土高原,有很厚的土层,到处是水土流失形成的土崖,当地人就势挖成洞穴,装上门窗就成了窑洞。窑洞冬暖夏凉,人住在里面很舒服,不是连******、朱德都住窑洞吗?傅山这时正住着两间窑洞,他和老母住一间,儿子住一间。客人来了,没有单间待客,就只好让客人住在儿子那一间里。那时窑洞里没有床,只有炕,晚上傅眉和客人躺在那盘烧得热乎乎的大炕上,唠起闲呱来。
傅眉问客人是哪方人士,客人回答是“中州”。这时客人就想探探这位年轻人肚子里的虚实,就问我们中州有哪些人历史名人,傅眉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上从伏羲、大禹、商汤、老子、庄周、商鞅、韩非、陈胜,下到岳飞、程颢、程颐、史可法,一一讲来,如数家珍。说起古代中州诗人,傅眉举出了杜甫、白居易、韩愈、谢灵运、岑参、元稹、李贺、沈佺期、刘禹锡等等。及至说到洛阳的王湾、泌阳的张渭、南阳的张继、缑氏的武元衡等不是太出名的诗人,客人就有点接不上话了。说起中州文献,傅眉举出了范晔的《后汉书》、干宝的《搜神记》、钟嵘的《诗品》、元好问的《中州集》,客人有的也不是很熟悉。另外傅眉还议论了邓艾、谢玄、玄奘、吴道子、阮籍、范缜、翟让等中州名人,客人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觉得这个年轻人对中州的历史人物、历史文献比自己这个中州人了解得还多,议论得还透。“怪不得他出去打柴也要带上书呢”,客人想起了白天所见的柴担上那书。
第二天招待客人吃了早饭,客人要告辞了。这位吏部郎中对傅山说:“我在令郎面前甚觉惭愧!”傅山说:“哪里哪里!眉儿早晨对我说,‘一宿同塌眠,胜读十年书’呢!”
傅山说是这样说,他心里有数。别看儿子是一介布衣,可肚子里的学问,未必就比你这进士出身官至吏部郎中的名士差了哪里去!
“知子莫如父”,傅山在心里说的这话,是有根据的。
在傅眉三四十岁的那段时间,清朝的天下眼见着稳固了,傅山自知复明已经无望,这才过起不得不顺的顺民日子。这时他的一个叫王显祚的朋友见他常住土窑,特为他买了一所房院,即今太原傅家巷四号院。搬进这个院的时候,他家已是六口之家,除他父子和老母亲外,还有儿媳妇和两个孙子。这么大的家口,生计得用心维持了,于是他请木匠铺做了一辆车子。这车有点像今天的地排车,两个轱辘之间是车箱。车箱里放了几个箱子,一个盛治病所用之物,一个盛被褥衣物之类,再一个箱子里盛书和笔墨纸砚。他父子俩就拉着这车子上路,去四乡行医去了。除了四乡八疃,他们有时走得很远,三晋大地差不多都走遍了,一出去就一月两月的不回家。
这一天夕阳西下鸟雀归巢的时候,他们投宿在一个集镇的旅店里。吃过晚饭,他们住的客舍里点起了两盏灯,傅山在灯下记录一天来行医的病案,从里边归纳他的医学理论诊疗心得(他的传世医学著作《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等等就是后人从他这些记录中整理出来的);傅眉则在默记《国策》上的《鲁仲连义不帝秦》和《庆辛论幸臣》两篇古文,这是这天晚上父亲布置的作业,必须背熟才能睡觉。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了床,梳洗毕,父亲就叫傅眉背诵那两篇文章。父亲坐在椅子上喝着淡茶,儿子面墙立着背书。“秦围赵之邯郸……”,《鲁仲连义不帝秦》顺利地背下来了。接着又背《庆辛论幸臣》,“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迟也;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
“啪!”苕帚疙瘩打在傅眉的腚上。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
“啪!啪!”腚上又挨了两苕帚疙瘩。应该是先“晚”后“迟”,傅眉老背不对,到挨过三次打之后,才把这两字安插对了地方。劳累一天,晚间又要背书,开始时还行,背到夜深打磕睡了,就记不很清了,难免有差误的地方。但傅山是不管这个的,只要没完成布置的作业,就要照打不误。
傅眉就是这样,在父亲严格的教育下成为饱学之士,难怪那位中州名士自惭弗如。
傅眉留给后人的遗产,一是他的书画作品,他的《山影幽居》《灞桥风雪》等到现在在书画市场上还时有所见,价格几万几十万不等。二是他的诗作,他的诗都附在父亲的《霜红龛集》中。
傅眉年轻时还跟父亲练得一身好武功。文武全才又胸怀大志的傅眉生不逢时,满腹才华不得施展,胸中一直郁积着不能消逝的块垒,长期闷闷不乐,这就损折了他的阳寿,57岁时就先他父亲逝去了。
这一年刚开春的一天,傅山偶于醉后写了几张草书,放在那里就睡去了。傅眉一张张观赏了一番,忽然觉得自己的草书已经达到了父亲的水平,就按父亲写的内容写了几张掺杂其中,来了个偷梁换柱,意在看看父亲能不能看得出来。第二天清晨傅山醒后,翻着看了看自写的字。当翻看傅眉写的那几张时,骤然脸色大变,自言自语地说:“我昨醉后偶书,今起视之,中气已绝,殆将死矣。”傅眉在旁边听到了这话,大惊失色,急忙跪下说:“父亲不必多虑,那几张是孩儿在你睡后写的,掺在里边想看看父亲能不能分辨出来。没有事,父亲的身体好着呢!”
“既然是这样,那你吃不到新麦子了!”
果然,麦色刚刚变黄的时候,傅眉突然一病不起,父亲变着方子给儿子用药。真如俗话说的,“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到傍麦口傅眉就撒手人寰了。
年近八旬的傅山痛不欲生,他用血泪一口气写出了14首《哭子诗》,其中有“尔志即我志,尔志惟吾知”、“吾诗惟尔解,尔句得吾怜”这样刻骨铭心的句子,写出了自己和儿子在诗歌书法、政治志向上的默契和一致。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傅眉的去世是傅山一生最沉重的打击,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也在5个月后溘然长逝了!
五
过了太行山,就是冀中平原了,尽管路已好走,傅山一行到达北京附近也用了十来天的时间。一天,刚过了涿州,突然阴云四合,秋风飒飒,落下一场冷雨来。这行人正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道上,一个个淋得落汤鸡似的。傅山蜷缩在床上,虽有儿子为他打伞遮雨,却也冻得牙齿“得得”地打颤,浑身像被凉气吹透了般,苦不堪言。
雨小了,队伍继续行进。傅眉见父亲咳嗽不止,给他掖了掖被角,顺手摸了一下父亲的额头,大惊,“爸爸,你发烧了!”
傅山别看七十多了,除了有点慢性肠炎没有别病,身体一直不错,这显然是沾了他一直坚持练武的光。从太原起程的时候,说是有病下不了床,那是“称病”,其实么病没有,吃饭倍儿香。一个多月下来,可就真的病了。你想,“乘床”和乘轿能一样?轿有富有弹性的轿杆,坐在里面颤颤悠悠的,人舒服。床就不一样了,绑在床两边的杆子短,没有弹性,躺在上面长途奔波,人能好受了?傅山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路走到这里,已经把他颠簸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再加上出门在外,吃饭不方便,饥一顿饱一顿的,本来不怎么样的肠胃犯病了,常闹肚子。幸亏眉儿想得周到,准备了便盆,不用下床就能解决问题。本来虚弱的身体又经了这次秋雨,不用再“称病”,真的是病了,发烧咳嗽,浑身酸痛,病得不轻。傅眉给他煎几剂药服了,也不见好。
硬坚持着走了两天,近午时分来到了路旁的一座庙那儿,队伍歇了下来。抬床的役夫,护送的吏员纷纷坐在庙门前的石阶上,有的拿出水壶喝水,有的取出干粮打尖。傅山隔着床幔问傅眉:
“眉儿,这是到了哪里了?”
“父亲,前边远处那座城楼大概就是崇文门,离北京城也就二三十里路了。”
傅山一听,掀起床幔,揉了揉眼睛向远处看了看,忽然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眉儿,路边这是座什么庙?”
傅眉看了看庙门上的匾额,回答说:
“父亲,这庙叫圆觉寺。”
“把我抬进寺里!”
“父亲,这里离京城很近了,您再坚持一会儿就进城了,进了城就……”
“你给我闲嘴!这是哪家的京城?我死也不进!”
傅山说着,老泪纵横。傅眉理解父亲的心情,知道强他不得,就叫随从的吏差进庙去跟方丈商议。一会儿,一个老和尚出来,把一行人欢迎进去。在侧院找了间门宽的僧寮安顿下傅山,随从人等都安排住下。显然,那老方丈早已知道傅山的大名。
安顿好了,傅眉叫吏差飞马入城前去报信,说傅山已经到京,只因为患病暂住在圆觉寺里。
半晌,傅眉正在院里用三块砖头支起药锅子给父亲煎药,就听见正院里一阵喧嚷,忙从侧门探头一望,原来是来了两个骑马的人,正在问方丈太原傅先生住在哪里。方丈领他们正要进侧院,看见傅眉,就对来人说这就是傅先生的儿子。傅眉忙叫差役替他煎药,迎上来说:“我是傅眉,家父就在僧舍里。请问二位……”说着,进了傅山住的屋子,两人对床上的傅山说,他们是冯阁老府上的听差的,阁老大人一会儿就到,命他们先来通报一声。说完向床上深施一躬就退了出去,然后去大殿把求签许愿的香客统统赶出庙去,又四处搜索了一通,最后让僧人把守好各处,两人则站立在庙门两旁。
“冯阁老,不就是当今的文华殿大学士益都冯溥冯孔博吗?”卧在床上的傅山心想,既已到了北京城下,少不了要有官员前来皂啰,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来的又是他!傅山虽未与冯溥见过面,但对这位阁老太熟悉了。“贰臣!”傅山以鄙夷的口吻说出了这两个字,沉吟一会儿又喃喃地说:“然而……”
冯溥,字孔博,山东省益都人,明朝崇祯十二年(1639年)中举人。在他中举还没考中进士的时候明朝就灭亡了。1644年清朝定鼎北京,清廷因亟需人才,顺治三年(1646年)即举行会试。这时,许多明朝的举人坚持“民族气节”不参加清朝的这次考试,而冯溥见大局已定,摈弃了所谓的“气节”毅然参加并中了进士。以后,他一直受到重用,一步步高升,直到成为内阁大臣。坚持不与清廷合作的傅山,自然看不起参加清廷会试又一路成为高官的冯溥,所以他斥之为“贰臣”。“然而……”卧在床上的傅老先生生脑子里“然而”了些什么?一向关心国家命运的傅山自然知道,冯溥是个正直之士,他提出的许多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建议都被康熙采纳,尤其是他注重培养简拔人才,为清初诗文复兴,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爱才如命,一遇贤才,便竭力荐拔,诸如施闰章、毛奇龄、朱彝尊、陈维崧,王士祯等一大批有才之士,清初文坛的领军人物,都因冯溥荐举而得重用。傅山想到这些,心下对冯溥也就不那么厌恶了,甚至还有了想见一见这个人物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