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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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蓝 池 小 屋(3)

自他们来了之后,我差不多是全程陪着他们,我从家里拿个小板凳,坐在他们中间,听懂的听不懂的,我都听得入了迷。我不白听,燎水倒茶,是我的事,我这个小听众还兼做了小服务员。那几天,我的小伙伴来找我去弹蛋打尜,我一概婉言谢绝。

他们来的第四五天上,宝成爷乘客人还没来小屋的时候,把我叫了去,说:“把被褥抱回家,叫你娘给拆洗拆洗。”

我抱回家,娘说:“才拆洗了不多日子,怎么又要拆洗?以前要给他拆洗都不让。”

说归说,娘还是拆洗好了,叠整齐,叫我送回去。

在第六七天上,客人走了。又是鱼贯而行,不过“鱼”少了一条,只那俩男的走了,女的留了下来,而且住进了蓝池小屋。

至此,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宝成有家口了!

他们盲先生对别人家的婚事,又是要八字相合,又是要属相不剋,结婚日子又要是黄道吉日,讲究可多了,按他们的掐算,不能有半点差池。而对自己的婚事竟如此敷衍,马虎从事,一切低调处理,不事声张,连对我家这近邻都密不透风。也许怕给大家凑麻烦,也许怕透出风去大家少不了要去张张罗罗,那他们这次聚会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了,这两种可能大概兼而有之。

宝成拿着自己的婚事不当回事,街坊们却很重视,这是多么难得的大喜啊!村里人纷纷来到蓝池小屋贺喜,来的人都不空手,吃的用的堆了一炕头。不知谁想得周到,替他买来了喜糖喜烟花生瓜子之类办喜事必备的东西,新妇落落大方地请大家吃,还把自己是怎么来的说给大家听。原来,她在与宝成一起学徒时两人就很合得来,她父母嫌宝成是北乡人离得太远,就把她嫁给了当地一个病病秧秧说不上老婆的大龄男人。婚后也没得到什么幸福,去年男人死了,经师兄弟们说合,趁这次在宝成这里聚会,就来跟了宝成。

当天,小屋里那盘炕上就换上了新褥子新被,靛蓝花布表,白布里,棉花暄暄的,是我娘锁在柜子里多年的那一套。

“怪不得要拆洗被褥?这瞎汉!”娘一边开柜子一边说。

我管宝成爷爷的新媳妇叫“大妈妈”。我们家乡不叫“奶奶”叫“妈妈”,这“妈”字发普通话的上声,跟“妈、麻、马、骂”中的“马”声调相同。我这大妈妈细高个儿,长圆脸,皮细细的,白白的,眼如果不仔细端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周身有种干净利落劲儿。

“宝成,你媳妇长得那么俊,你知道不?”

“宝成哥,咱俩换换吧!你反正丑俊一样。”

宝成爷爷的同辈人跟他开的这些玩笑甚至是一些更荤的玩笑,他一概以笑报之。

我这大妈妈不光人长得好,也特别端庄,又特别和气,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笑语琅琅,有一种恰如其分的亲切。对我这小孩子,不光是亲切,而且是慈祥。

“小明子,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呱哒呱哒”跑到她跟前,她蹲下身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把手里攥着的一块糖、一个杏或是一个泥哨“水咕嘟”按在我手里,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忙把脸偎在她的脸上,算是对她的回报。

从这以后,每天早晨,宝成爷爷和大妈妈爬出蓝池小屋,返身把小门锁好,各人背着自己的三弦和铛铛,就一前一后,以杖相牵,或东或西,顺路出行。开始,他俩结伴到周围村庄算卦说书,过了些日子,就分头行动了。至晚,一前一后,回到蓝池小屋。晚间,蓝池小屋内,或篱笆小院里,除了他俩,还来不少耍的,大家说说笑笑,弦歌琅琅,小屋小院,每每使人流连忘返。

这一年,作篱笆桩的那三五棵木槿,花开得特别多,特别艳,老远看,像片片红云飘到了小屋上。我常见宝成爷和大妈妈双双站在花前,以手抚花,像是在欣赏那花的艳色。

自打来了大妈妈,宝成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动作也麻利了许多,走路也快了。蓝池小屋周围的路,走起来根本不用明杖,把那竹竿夹在胳肢窝里,走得溜溜地快。我曾问他什么是红色,什么是绿色,打小没见过颜色的他,根本没有颜色的概念,连黑色也看不见。而现在,在他的视野里,到处是明媚的阳光,到处是姹紫嫣红。

看不见世界的这对盲者,以蓝池小屋为中心,自己营造了一个世界,一个温馨、多彩的两个人的世界,他们在这个世界里高高兴兴地生活着。到了第二年开春,原本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中又平添了一抹浓重的色彩——大妈妈的腰身明显有了变化。她外出算卦说书,搭在胸前的那半钱插子向上翘起来,而且一天比一天翘得高了。她偷偷地托我娘做几身小衣裳,把一些旧衣服请我娘洗净,扯成一块块布片。村里人议论着:

“快有小宝成了!”

“小宝成该不再用明杖了吧?”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一出小南门,就听到有哭声。我顺围子壕边向西的路一望,见蓝池小屋那儿有好些人。我急忙跑过去,一看,只见大妈妈躺在小屋门前的一领席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纸上洇出了红红的血迹。宝成爷趴在大妈妈身边,两手扬起来,拍下,扬起来,拍下,拍在大妈妈的身上和席子上,嘴咧得大大的,大声地哭着说着。女人们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要来小屋钥匙,开开小门,到小屋里找出一套新一点的衣裳,给大妈妈擦干净血迹,换衣裳。男人们背转身,走开,走到小屋南边,商量着什么。人们一边忙活着,一边频频地抬起袖子抹着眼泪,和着宝成爷的大哭声,是一片抽泣声,我带着童音的号啕声汇进这片哭声中。

后边陆续赶来的人,看到已换好衣裳仰卧在席子上脸上盖一张烧纸的大妈妈,吃惊地问着: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

听人回答,我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半头午的时候,有个西南乡人匆匆赶来说,他们那里崖头下躺着个女人,认出是我们村的女先生,已经断了气。宝成不知到哪里算卦去了,人们没等他,就急急地套了辆马车去把大妈妈拉回来了。没钥匙,进不了小屋,就买来一领席,把大妈妈停在了小屋门前的小院里。同时还买来了一个瓦盆、一些烧纸之类殡葬用品,手巧的人还当场做了个五谷囤、小笊篱等等随葬物。到四围村庄找宝成的人把他找回来时,摆在死者脚下的瓦盆里已经烧上了纸,一张矮桌上已经烧上了香,摆上了三碟供品,点上了长明灯。

我们那地方当年死了人,富人家用很厚的柏木棺材,穷人家用薄薄的柳木或桐木棺,叫“薄皮子”,再穷的人家连薄皮子也没有,用席一卷,草绳两头一扎,抬到坟地里挖个土坑埋掉了事。大妈妈才来我们村不到三年,就这样,连同她怀中与宝成爷爷共同的希望,躺在席子里,埋在了东墓田里。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悄悄地来。葬事简得几乎没有当时我们家乡丧葬的一切讲究,只宝成爷爷的一个服气最近其实也不近的侄子,穿上白大褂子聊充孝子,摔了瓦盆,送到了坟上。

大妈妈走了,蓝池小屋刚有不久的那点活生生的气息,顿时消失了,一连两天,紧关着的小门缝里传出哀恸的哭泣声。小屋草顶斜坡上那个小烟囱两天不见冒烟了,来小屋想分担宝成痛苦的人,谁都叫不开门,连我小明子一声声叫“大爷爷”,也不答应。

就在这期间,人们互相询问着大妈妈是怎么死的,只知道是从崖头上掉到深沟里跌死的,是怎么掉下去的就都不知道了,连来送信的人、去拉尸体见到的当地人,都说不明白。那地方属外县,与我们那里少有来往,不通婚嫁,所以也无信息传来。

到第三天中午,小屋上的烟囱还没见冒烟,我娘就做了一碗面条,还加了两个合包蛋,叫我端给宝成爷爷。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来到小屋门前,一手端碗,一手使劲拍那门板。

“大爷爷,我娘叫我给你端碗面条来,你快开门吃了吧!”

“明子,把面端回去吧!回家和你爹娘说说,以后就不用为我再操心了!”

“大爷爷,你这是……”

“明子,你说说,我给人家算了一辈子命,怎么就没算着我自己的命会是这样!你大妈妈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路没走过?怎么就……呜呜……是我的命啊!该当啊!我的命不叫我活了!呜呜——”

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痛,我再叫他,就不答应了,只有哭声。

我站在小门外,不走,我知道他是想饿死他自己算了。我不愿意他死,我现在上学了,虽然到他小屋不那么勤了,但我也不能没有这个瞎爷爷。我一声声叫着“大爷爷”,并向他声明:你不开门我就不走!但仍然是只有哭声。那面条儿,渐渐不冒热气了。

突然,我停止了叫声,我发现有两个人来到了跟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年送大妈妈来的那两个瞎汉。我觉着这是来了救星,忙向他们说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