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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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蓝 池 小 屋(4)

“宝成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快开门,给你说说嫂子的事。”

小门这才吱哑一声开了,两位盲人下到小屋里,我也端着面跟了进去。我现在可以上下自如,不用人掬着腰上下了。

宝成爷一见了自己亲密的人,就又哭起来,“我命该如此,你说说,我这命……呜呜呜……”

“哪里是你的命?嫂子是叫日本鬼子杀害的!”

这两人是南乡人,离大妈妈出事的地方不远。听说那里跌死了个女瞎汉,他们心里犯疑,就赶快去打听,果然是自己的师妹罹难。出事时有个在高粱地里打高粱叶的人成了事件的目击者。那人胆小怕事,当时吓得没敢说,随后才把真相传开了。这俩瞎汉弄明白了师妹的死因,于是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宝成师兄这儿。

我那可爱的大妈妈原来是死于鬼子之手!

那天,大妈妈到我们村西南方向十几里路的营丘一带算卦说书。营丘,是个古城邑,姜子牙辅佐周武王取得天下后,被封于齐,就住在营丘。这地方虽早已没了昔日的风采,但仍然是一个大集镇。小时候,我跟我爷爷到那里赶过集,见村外有高高的土崖,据说那是两千多年前城防设施的遗迹。这天,大妈妈在村里算了几卦,见再没有请她的了,就出了村,沿着土崖上的一条路,到别村去。走着走着,迎面来了一小队日本兵,牵着大洋狗,渐渐逼近了大妈妈。她听见有人来了,就放慢了脚步,可还是竹竿点地继续前行。老辈子的规矩,盲人是不为人让路的。而横行在被征占土地上的鬼子兵,更没有为人让路的意识。越走越近了,到了跟前,那猪头小队长一类的日兵头目,见这盲女还不算难看,顿起邪念,在这漫坡无人的地方,更没有任何顾忌,想和他的部下拿这个中国盲妇找点乐子。于是他一挥手,队形大乱,他们一起把大妈妈围住,淫笑着,动手动脚起来。大妈妈知道是碰上鬼子了。她哪管是不是鬼子,不吃这一套,抡起竹竿就横扫起来。“啪!”猪头小队长腰上狠狠挨了一下。

“八格亚路!死了死了的有!”

小队长手一动,那狗接到了指令,呜呜叫着就扑上去,狠狠地撕住了盲妇的腿。大妈妈一边用竹竿打,一边往后退,退到了悬崖边……

“我****小日本八辈祖宗!我跟你们拼了!”

宝成爷的两个师弟讲完了大妈妈死的经过,宝成爷炸响了一声怒吼,把屋笆上的陈土都震得簌簌落下。中国大地上的这间小屋里的一个瞎老头,跟日本结下了血海深仇!

宝成爷忽地站起来,绰起竹竿,说:

“走!咱到营丘找鬼子算账去!拼死一个,不,拼死两个够本,拼死仨赚一个!”

宝成爷显然已把不幸的原因由自己的“命”转到了日本鬼子身上,屈从于“命”绝食死也是死,找日本鬼子拼了也是死,何如报仇而死?

“唱词里说,‘血海深仇终须报’,可不是你这报法。你到营丘就是能找到鬼子,鬼子怕你这瞎汉?仇报不了,不连你也得搭上?咱得想别的报仇法子。”

两个师弟这样劝他,他才慢慢冷静下来,并且吃了我端去的那碗面条儿。

一连三四天,蓝池小屋里这仨胸中烧着仇火的瞎汉在鼓捣着复仇的法子,我天天去给他们送饭,对他们商议的办法听了个大概,但我谁也不说,他们不让我说。

三四天后,三个盲先生出了蓝池小屋,返身把小门锁好,就各以竹竿探路,你东我西,又去算命说书去了。算命有了新内容:金命水命,日本鬼子在这里就没有好命。说书有了新段子:新编词话《血染悬崖》,说书的声泪俱下,听的人无不掩泣。随着他们充满感情的说唱,一个女瞎先生愤击日本小队长,坠崖而死的真实故事,传遍了城南大地……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一天,我放了学正走到小屋后的斑鸠槐树下,两个操外地口音的人问我宝成先生哪儿去了,我的回答和古代那个童子的回答“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差不多。

事后,听说那两个外地人是城南抗日支队的人。那天,没找到宝成爷,走了,刚走不多时,宝成爷就回来了。

是躺着回来的!

几个人用一副临时绑就的担架把浑身湿漉漉的宝成爷爷抬了回来,人们说是从一眼井里捞上来的。

一口不算薄的棺材停在蓝池小屋门外的篱笆小院里,宝成爷换上了一件半新的靛蓝布袍子,很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脸上似乎有一丝了断了一桩心事后的欣慰笑意。他的身上,覆盖着紫红的木槿花瓣。

宝成爷没儿没女,送殡的人,除本家几个穿孝服的晚辈,还有黑压压一片人,半个村的人都来了,还有不少外村的人,根本分不出哪是送殡的,哪是看出殡的,人们都在哭,从蓝池小屋到坟地,哭声一路不绝。坟是用新砖垒的,把大妈妈的土坑也垒上了砖,成了一座还算不错的合葬墓。

我眼睛红红的,从坟地回到蓝池小屋那儿,见篱笆上那几棵木槿树花枝低垂,黯然失色。听小屋后槐树上斑鸠在咕咕咕地很凄凉地叫着,听起来像哭,我也就又哭起来。

宝成爷爷是怎能么死的,我小孩子家,没有跟我说的,我是从大人们忙活丧事时的说话中听“下语”才弄明白的。

这天,宝成爷爷来到了东乡离坊子不远的一个村庄,被一家人家请进了门。家里只有婆媳两人,婆婆的儿子、媳妇的丈夫在坊子当着一个汉奸队伍的小头目,婆媳俩整天心里像揣着鬼似的。特别是近来坊子周围鬼子汉奸连连被消灭的消息传到她俩耳朵里,两人更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惶惶不可终日。在那个年代,人们心里有事,通常都要请瞎汉算算,这婆媳俩听到街上有铛铛声,就把宝成爷请了进去。坐下不一会儿,在问答间,极敏感的宝成爷就已判定她们算卦的因由,知道这是为她们在外当汉奸的亲人卜算吉凶。宝成爷问明了生辰八字,很认真负责地掐指推算了半晌,然后显出吃惊之色,说出“不出仨月必有血光之灾”这样的结论来。婆媳俩听到这里,像听到了噩耗一般,媳妇急得哭起来,婆婆也连声哭叹:

“这孽畜!这孽畜!”

“娘,快叫他回来吧!咱不当那……”

就在这时,门一响,她们家的男人突然回来了,是回来拿存在家里的什么东西的。一进门,婆媳俩就扑上去抓住他,哭着说:

“你可回来了!咱不干了,不当那汉奸了!……”

男人一惊,往常回来常听到娘和媳妇苦苦规劝,可哪见过又哭又吵又拉又扯的这阵势!及至看到屋里还坐着个手挽三弦的瞎汉,他明白了。正好,这些日子皇军催着抓一个宣传抗日的瞎子催得紧,这不就是!于是,他叫等在门外的两个汉奸小兵进来,不由分说,抓住宝成爷就往外拖,婆媳俩哭喊着追出了门外……

宝成爷被拉到了驻坊子日军一个什么头目那儿,汉奸大声喝斥:

“你这瞎汉,还不向皇军下跪!”

“皇军?这不就是多日找找不到的鬼子吗?”抱定与鬼子拼却一死的宝成爷把手狠狠一抡,下意识地抡竿就打,可竹竿不在他手里。

“你的,瞎子的,良心大大的坏了的!”

啊?鬼子就在跟前!宝成爷照准发出嚎叫的方位拼尽全身力气,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一跃撞去。日本军官冷不防有这一下,被狠狠地撞在了心窝上,向后趔趄了两步,“砰”的一声,后脑勺碰了在墙上。宝成爷就势一个鱼跃扑上去,想掐住那军官的脖子,把他掐死,可急切间掐在了脸上,一手抓住一个腮帮子,往死里掐,指甲都陷进了肉里,鲜血直往外冒,疼得那日酋嗷嗷直叫。宝成爷被抓住胳膊拉起来,他一甩肩膀,岿然挺直身子,听着那军官“哎哟哎哟”地喊疼,宝成发出了聊以复仇的胜利者的笑声。

那军官自从来到中国,哪吃过这亏?爬起来,擦着脸上的血,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

“八格!死了死了的有!”

汉奸和鬼子兵端起刺刀就要捅宝成爷,那日酋忙摆手说;

“不要在这里的!”

近来,日军连连被歼,炮楼频频被端,周围几座县城相继被抗日军民攻下,龟缩在坊子、潍县的日军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这形势下,在司令部里公然杀人,会带来严重后果,那日本军官很明白这一点。

到天黑,宝成爷爷被偷偷地投在了坊子西边农田里的一口井里。

村里人为宝成爷出殡后,我们家乡的一个歇后语“宝成掉了井里——好菸(淹)”就退出了语言领域,从此,人们再不忍心说这令人伤心又对宝成不敬的话。

蓝池小屋的木门长锁不开。几年后,我到外地上学,回家时,再去看小屋,小屋已经没有了,那木槿树连同那篱笆也没有了,那槐树只剩下个树墩,斑鸠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那个三合土蓝池了。池里杂乱地堆着一些被烟熏黑的墙土,土上长着茂盛的青草,两棵牵牛花纠缠着一棵高高的曼陀罗奋勇向上,紫红紫红的喇叭朝向天空,像在宣号着什么……

2004年月12月

于平度文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