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峰居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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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月夜,短松岗(2)

过了大半个小时,妻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了,又推回到原来的病房里。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大口喘着气,人事不省。妻年轻时曾因脊椎结核和剖宫产动过两次手术,都是出来后很长时间醒不过来,所以我不急。一会儿,医生又把她由4楼普通病房转到5楼特护病房去了。管危重特护病房的医生姓慈,姓这个姓的人倒挺适合当医生。但随后他对我说的话,听起来却一点也不“慈”。这位慈大夫在看了新住进来的病人治疗记录并查看了病人后,把我和两个连襟叫到办公室里,开口就说:“这个病人已经很危险了,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我毛骨悚然。

“说不定我跟你们说话的这会儿,人就不在了……”

我下意识地向病房方向望望,侧起耳朵听是不是有护士来报告噩耗。

“你们要做些准备了!”

我问做些什么准备。医生说:

“譬如准备准备衣裳……”

是啊,老伴来医院时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裤子和一件碎花小褂,总不能让她穿着如此单薄的衣服走吧,据说“那边”很冷的。

“得快准备,人一死得马上穿,稍晚,硬了,就穿不上了。”

我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跟护士用求告的语气说:“我老伴快不行了,请让我进去再看她一眼!”特护病房不让病人家属陪护,门上贴着告示。那位小护士请示了医生,特事特办,叫我进去。我穿上塑料衣,戴上塑料帽,戴上口罩,套上鞋套,来到了云英身边。只见她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满是粗粗细细的管子,床的上空悬满了大大小小的瓶子袋子,床两侧垂着一只只扁的圆的容器,墙上那输氧瓶子咕噜咕噜地响着,显示生命指数的那荧屏发出“呗——呗——”的响声,几条银线蛇一样游走着……

云英两眼紧闭,胸膛很厉害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气,人事不省。我一声声叫着,毫无反应,抓着她的手,意识到这是在与近半世纪磕磕绊绊携手一路走来的伴侣握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柳永这名词真是写出了此情此景。

差几分钟夜间11点,外甥女李萍找的到潍坊接我儿子文杰的车到了莱州医院。有儿子守在他妈身边,我就可以做为老伴准备衣裳的事了。本来可以在莱州的寿衣店里买,考虑到老伴病前的“谶语”,是一定要给她找到那两套西服的。我向文杰做了简单的交代,就和李萍坐车到了夏邱。到夏邱时已是午夜12点,叫起已入睡的三妹秀芝、六妹秀春,叫她们和我去平度找衣裳。她们一听要准备后事了,当场就大声哭起来,哭声、车声引来一片狗叫声,在深夜的小巷闾里间显出一片瘆人的气氛。

到平度我家中,已是凌晨1点多。一到家两个妹妹就流着泪找那两套西服,我则忙着在网上查“胰腺炎”。她们找啊找,翻箱倒柜地找,就是找不到。眼看快到两点了,我说别找了,随便给她搭配一身衣裳就行了。她们要打开床柜的包袱找,我说:“你大姐是个‘板整’人,既然是西服,她不会包着,必然是挂着。”我就到挂衣服的橱里找,一找找到了。她俩说,这橱她们也找过,怎么没找到?

找到西服的时候,正是凌晨两点。第二天据儿子说,凌晨两点他妈醒过来了。

翌日,9月13日,我又是一宿没怎么睡,连续3夜没睡,再加上异常沉重的心情,只觉得天旋地转。毕竟是年届古稀之人了。和秀芝、秀春到莱州医院时,亲戚已经来了不少,他们见我这个样子,就叫我回夏邱去休息,我见老伴已醒过来,精神还不错,就放心地走了。这天下午,我儿媳牛秀丽领着我孙女王曼茹也从北京到了莱州医院,她俩穿戴上防菌服来到云英床边,说了不少话,奶奶还问曼茹考试怎么样,叫她好好学习。傍晚她们到夏邱把这情况一说,大家都以为云英闯过了这一关,与死神擦肩而过了,心情都很好。晚上,三妹秀芝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虾蟹一类海鲜摆了一圆桌,我和几个连襟饮酒甚至达到了开怀的程度。这主要是有庆祝病人战胜了死神的意思。这一夜又是文杰在医院里守着他妈,从济宁赶回来的五妹妹的儿子黄海波和他做伴儿。

第二天,9月14日早晨,我和从济南回来的四妹家的外甥女张芹娣,还有她姐姐芹妹到了医院。见云英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大口喘气,胸部很厉害地起伏着,时而醒时而昏,屏幕上显示的生命体征偏离正常指数很多。下午,那位慈大夫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病人体温到了38.4℃,仍有危险,不能以为没有事了。我一听,一颗心又“扑通”一声跌落到冰窖里。

下午,两个外甥女回去了,我自己守护在这里。

晚上,她的体温更高,接近39℃,护士叫我穿戴上防菌衣帽进病房去用湿毛巾给她擦洗身体,目的是降温。我给她周身擦了一遍,又反复地擦手心和脚心。我正在擦着,她突然睁开眼看着我,问:

“你是谁?”

我十分惊愕地问:

“你不认得我了?”

“我不认得,你是谁?”

我心里一阵凄凉,不认人了!连她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了!

夜间值班的护士别看很年轻,却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仿佛知道剩给这对老夫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忍心把我撵出特护病房,而且还允许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老伴的病床边。我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宋朝诗人梅尧臣悼亡诗中的“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隐约地掠过我的脑际。是的,这面容,从青春年少时的容光焕发,到一条条皱纹爬上额头,我都是“目击者”。此刻,我注视着这脸,却还像刚看到一样,“相看犹不足”,何况我知道她要“长捐”,行将离去,再也看不到了!

连日的劳顿,我实在困得不行了,就乘她睡着的时候到走廊里把那辆平板车拉到了特护病房的门边,躺在了上面。刚迷迷糊糊入睡,就听到她的大声呻吟:“我疼啊!疼死我了!”我只好起来,进去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尽量分散她对疼痛的注意力。我请值班医生再给她打止疼针,医生说,每隔半个小时就给她打一针“杜冷丁”,已经不管用了,再没有别的办法。我无奈,只好继续用我的不知能否起作用的“分散注意力法”减轻她的疼痛。一会儿,她又迷糊过去,我就又到我的卧具上躺下。这车子上不知躺过多少奄奄一息的病人、缺腿少胳膊头破血流的伤者、往太平间送的死人。我意识到我正叠加在那些人的身印上面,但我全然不顾这些了。我哪顾得上这些,我被她的疼痛揪得心疼。后来,我听一位医生说,胰腺炎是“四大疼病”之一,其疼痛是与癌症等量的,这更使我心痛不已,我的老伴是在难耐的疼痛中走完她最后10天的啊!

我刚刚昏昏睡去,就又听到病室里的大声呻吟,“疼啊!疼啊”声中伴着“饿啊!饿啊!快给我点东西吃!”的呼喊,我只好又进去。这种病,是严格禁止饮食的,我只好瞒哄她,指指半空中吊着的那个装着不知什么白色液体的袋子,和她说:医生不叫吃东西,吃了东西会更疼的,你看,那袋子里装的是牛奶,正在给你打呢。她看了看那“牛奶”,大概是觉得胃里有牛奶了,就不那么吵着要吃的了。我看到她嘴唇已干得裂开了口子了,就从护士那里要了几根棉棒,蘸蘸水,给她润一下。棉棒刚触到她的嘴,她一下子咬住那棉棒,贪婪地吸那一点点水分……当医生对病人家属说“给他买点好东西吃吧”时,这就意味着病人不治了,吃点好东西再走也就可减少遗憾了。可是我老伴徐云英自发病到去世,是连一口东西也没捞着吃,不用说吃,连口水都没捞着喝啊!

人固有一死,死不足痛,我老伴的死让我揪心痛的,一是她是在难忍的疼痛中死去的,二是临死连一口东西没吃,连口水也没捞着喝。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有无法形容的疼痛!

大约是入院的第五天,我从莱州医院打电话给老同事、老朋友李树老师,请他给查一下体校的电话号码,因为老伴是体校的退休教师,到了这时,得告诉一下体校的查少卫校长了。李树一听,十分惊愕,问我告诉不告诉一中的刘晟校长,我说云英不是一中的人,你要告诉,只当个突发消息告诉他就行。万万没有想到,到了下午,刘晟校长、刘书阁副校长,还有工会主席张代阳和我的老同事李树、樊吉芳就来到了莱州医院。他们安慰我,叫我不要想不开,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十分感动,真想立马把这些领导的关怀告诉云英,让她带着欣慰西去,但她已不省人事,没法告诉了。

这个下午,远道来医院的还有从滨州来的三连襟一家,从潍坊老家来的弟媳、侄子和侄女。第二天,一中的鞠贤亭、马学兵、王新科、孙明春、刘聚臻、孙仁强、苏建良7位年轻同事也来到莱州医院探望。郭树春、张召日、******等七八个知道他们师母病重的我的老学生要去莱州,我说去了也不能进特护病房看望,极力不让他们去。戴文杰、尚琳琳等在外地的老学生也打来电话探问。云英就像一个要远行的人,我俩的亲朋好友和许多老学生或亲到医院或在电话里为她送行,她若有知,该是多么欣慰,但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一个人向冥路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