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注目:一位文艺记者的职场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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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注目(18)

1.黎紫书:最理想的写作状态是应该躲起来的

“马华那样的氛围和人文环境,培养出我今天这样的文字,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问:大家都叫你马华文学家(即马来西亚华文作家),你新书《野菩萨》里不少篇章有浓烈的马来西亚气候及人文特征。我好奇的是,马来西亚这个亚热带地区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你对自己出生及成长的地方有怎样的情怀?

黎紫书:每个写作的人,其成长的地方必然会对其写作有重要的影响,因为这是她成长的回忆以及修养成型的地方。不管那个地方是热带还是寒带,对这个作家的影响都是一样的。对我个人而言,我就是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人,根本不晓得它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有什么样的区别,所以,马华那样的氛围和人文环境,培养出我今天这样的文字,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我相信其他的马华作家和我一样,其文字的质地、潮湿度,其实都是相似的,因为我们都是在那样的地方成长过来的嘛。

我自己对马来西亚这个地方,与跟中国人对自己的家乡一样,都是同样的情怀,都是有爱有恨。说到自己文化的母体——中国大陆,我觉得它非常遥远,有点陌生感,有点距离,正因为如此,我觉得马华有自己的文学、语言、思维方式、美学观,这跟我们的文化母体相差很远。

问:你文字里那种潮湿、低气压的气氛,有刻意为之的成分吗?

黎紫书:对我而言,文字里的气氛是自然的,正如热带必然产生热带植物一样,完全不会刻意。如果说学习或者模仿大陆作家的文字风格,那才是刻意的事情。

问:你认为为什么诸多马华作家都喜欢选择中国台湾作为落脚点,并在此长期生活、发展直至出名,然后辐射到整个华语圈,包括温瑞安、李永平,等等,你个人认为马华文学与大陆文学、香港文学有哪些不同之处?

黎紫书:马华文学之所以一开始都是留台的作家撑起来的,他们比较亮眼,这跟我们的华文教育有关系。因为在马来西亚,华语是非主流的语言,可是有很多我们的祖辈特别注意华文教育这件事情,办了很多华文学校,叫独立中学,那是没有受任何政府的津贴,那有很多的华人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样的学校读书。可是,这样的学校毕业之后,很难在政府办的学校升学,只能在中国台湾升学。正因为如此,很多马华作家都是在中国台湾读书并留下来发展的。

我跟很多马华作家不同的是,我上的是马来西亚中学,没有上过华文学校,甚至也没有上过大学,能够成为作家,只是因为我从小喜欢阅读,特别喜欢中文书籍,到了一定的程度的积累,就开始尝试写作了。

马华文学跟港台文学有很多不同,首先对大陆的文学母体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马华经历过一段非常亲近大陆文学的时期,有很多老作家写作,都有很多所谓的“神州的符号”,在情感上是非常亲近大陆文学的。但后来就有一些留台的作家提出,马华文学应该“断奶”,应该意识到自己是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必须将符号化的东西去掉。那么,今天的马来西亚华人,对自己的马华性的自觉性是很高的,是希望我们的作品必须跟港台文学,跟大陆文学区别开来。可是,水平还需要时间探索,我还是觉得港台水平相对比较高,但本土的文学还是需要磨炼。

2.“我在写作上比较倾向于书面语,相对比较华丽”

问:你的小说使用的语言给人的感觉非常华丽、书面化,非常正式,你对此怎么看?

黎紫书:我成长的那个年代,许多马来西亚的中文文学爱好者在阅读的时候,接触到的比较多的都是台湾地区的文学,来自中国大陆的文学作品比较少,即便后来能够阅读到的时候,那个人的阅读品位和美学追求也是比较倾向于台湾地区文学了。台湾地区的文字一般都比较倾向于书面的,比较华丽的,我们许多留台的作家,在语言上难免都是倾向于那种的。另外,我们生活在马华这样一个多元种族的环境,我们平常的口语受到其他种族的影响,就会掺杂马来语、英语、福建话、广东话等等,如果把这样的语言放进文学作品里,是非常不适合的,不具备文学上的美感的,因为这样的口语表现出来会非常粗糙。正因为如此,我在写作上就比较倾向于用书面语,书面语相对比较华丽,其复杂度比较高,在写作上也是比较有挑战性的。

问:你在阅读上有什么样的特殊口味吗?

黎紫书:我看书很随机,很杂,不一定是文学的书籍,漫画,烹饪,旅行,甚至养狗手册,我都会看。

问:习惯在看书的时候涂涂写写吗?

黎紫书:会呀,我看书会拿一支笔,会把自己感兴趣的字句画出来,然后在看完整本书之后,我会重新把书里画下来的段落或者句子抄下来,没事时会翻看这些笔记,也经常会奇怪,那么好的句子,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呵呵。所以,这些记录下来的话语,我在日后的写作上可能都会用到。

问:这样的笔记现在很多本了吧?

黎紫书:好多本了,但我也没有特别珍惜它们,搬家时候也会失落一些。

3.“如果不是苏童,我是不会开始写短篇小说的”

问:你刚才说少年时期的阅读品味比较趋向中国台湾文学,那么有没有哪位中国台湾作家对你影响比较大?

黎紫书:我自己可能是个例外,我从小是比较乱读书的,根本不晓得台湾地区还是大陆,对我而言,都是中文。我自己是没有一个清晰地去了解这本书是来自什么地方的概念的。大陆的作家的小说也是很炫的,许多作家的地方性的语言以及描述的故事,都是让我非常迷恋的。我自己小说的书写,主要因为受到苏童的影响。如果不是苏童,我是不会开始写短篇小说的。苏童有自己非常独特且非常炫的语言,这当时对我而言非常震撼。在此之后,我就集中地阅读了他的很多作品,然后就开始写自己的小说。其实我一开始还是挺模仿苏童的,甚至一些作品让别人一下就可以看出有明显的苏童特色。当然,中国台湾的骆以军、陈雪、张大春的作品,我也是非常喜欢的。

我的小说描写的语言多于叙述的语言,人物对话相对比较少,那么,我在描写部分,可能比较多地借鉴中国台湾小说家的语言风格。

问:这么说来,苏童相当于是你文学上启蒙者和偶像了,那么,在你成为作家且成名之后,跟苏童有什么样的交往吗?

黎紫书:没有,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苏童。不过,也不能说他是我的偶像,因为当时集中地读了苏童的大量作品,我很快也就没有那么喜欢苏童了。

问:为什么呢?

黎紫书:因为第一本书的语言对我而言非常有吸引力,但当读到第二本、第三本的时候,看到的还是同样的语言,这样一来,那种文字的光彩就没有那么动人了。我就开始怀疑,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故事,难道每个故事都适合这样的调子吗?对此,我自己本人是否定的。

问:那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想过制造机会认识一下苏童吗?

黎紫书:我是一个孤僻的人,在文坛上都是比较独行的一个人,没有一个文人的圈子,所以,就这样子了。

4.“我希望写出来之后自己可以释怀,可以疗伤,但那种伤一直都在。”

问:你在《野菩萨》里有一篇写父亲死亡的文章——《疾》,其中营造出来的父母之间那种既冷酷又饱含深情的气氛,十分残酷,十分动人,又十分虐心,让人看着很容易感同身受而飙泪。你写这篇文字的状态是怎样的?是真实的传记吗?

黎紫书:那是真实的,九成是真实的,只是写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去世,只是被医生预告很快会去世!这是我自己人生里的一个经验,我自己跟父亲的关系从小就非常不好,非常疏离。我父亲晚期的时候就患重病了,他其他老婆和孩子都已经弃他不顾了,因为他们认为他做了很多坏事,会遭报应的。那么,对我而言,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因为母亲非常在意这个男人,作为女儿,我觉得自己有一种承担在里面……

那时候,父亲经常昏倒在家里,我就送他去医院,在医院里排队等候,这样子。那可能是我人生当中,有这样一段时间,与父亲,在肉体上是那么相近,可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和空洞非常大,我们坐得很近,但没有话可以说。但是,我心里其实是非常难受的。我知道,父亲的其他儿女是没有这种感受的,而我自己从小是比较善感的人,所以时常会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明明知道我们是父女,我有一种女儿的期待,想要填补这个空洞,但那时候很明白,已经没有办法填补了。

问:所以这篇小说算是一次真正的内心告白吧?

黎紫书:《疾》这篇小说算是第一次真正地描写我的心境和状态的文字,但是怀着的想法是,希望写出来之后自己可以释怀,可以疗伤,但那种伤一直都在。

问:这个小说的情绪浓烈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我不知道你当时写它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会流泪吗?还是说非常冷静地书写?

黎紫书:我极少会在写作的时候痛哭,我只是需要不断地回想当时那个场景,然后用文字捕捉当时的那个想法和气氛以及各种触动。可以说,在写作的时候是非常抽离,非常静的,并没有那种激动。我觉得只有冷静和抽离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事实上,在你情绪不好的时候写作的话,常常会陷入一种用力过猛的状态。

问:你和父亲的关系里是否一直有一个“怨”与“恨”字?

黎紫书:其实不仅仅是一种怨恨,还有一种无奈,和一种巨大的失落。其实我从小就从一种模糊地感受到最后确定了,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从一个世俗的角度,从一个家庭的角度,他不是一个好人,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在各种评价上都是一个失败者。甚至在他去世之后,我们还发现许多他生前的事情,让我们非常苦恼。我的母亲之前是非常在意自己的丈夫的,可是在父亲人生走到最后的时候,母亲突然间毅然决然地断绝了跟父亲的关系,包括父亲去世,母亲是全程没有参与父亲的丧礼。其实我知道母亲很难过,她在掩饰自己的难过,可是我作为一个女儿,我其实并不希望母亲是难过的,同时,我又非常不喜欢母亲是不难过的,因为那是父亲呀。当然,最终我是知道母亲是彻底释怀了,她已经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了。比如母亲一直在乎我们住的房子,当时父亲在外面欠了很多赌债,我们全家很多次被逼到差点搬迁,那个房子几乎就是我的梦魇,我多少次地给母亲说:“我们就放掉它吧,不要这个房子。”可是母亲坚持一定要那个房子……当然,最后我终于把那个房子要回来了。可是当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那个房子卖掉。

我不想评价自己的父亲,即便是在他晚期的时候。我当时就觉得陪伴他就当是对我自己人生的一个巨大的漫长的考验,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我作为女儿,我不能不理自己的父亲的。

问:听你刚才讲述父母关系、母女关系,我可以感到你童年生活的动荡、挣扎、不安等等。但现在回头再想,会不会觉得这些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反而成为自己写作的一个素材和力量?

黎紫书:那当然是。首先,我觉得写作是因为自己本性的关系,我自己的个性就是一个敏感多愁的人,我觉得对写作的人而言,这种个性是适合的。这种个性的人,比较容易在平常的日子里感受到许多微妙的情绪和细节,比较适合创作。当然,人生中的诸多大苦大难,肯定会成为以后写作的素材,或者说影响我自己人世的想法与看法。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庆幸,因为,比较起来,那时候所受的苦是很巨大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要一个美好的童年而不是成为一个有名的作家。

5.“我就觉得女性是应该坚强的,因为成长就是这样训练我的”

问:你小说里的男性角色为什么表现出那么明显的被动性?你个人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吗?是一个特别愿意为女性发声的作家吗?

黎紫书:不是!我在写作上从来没有想到为女性去发声,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是我的人生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就难免站在一个女性的角度,因为我家里从小只有女的呀,母亲就带着四个女儿,父亲成天是不在家的,我们家里女的是扮演男人的角色的。我很小的时候都是把自己当男生看待的。正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就觉得女性是要积极的,要狡猾的,要主动的,要精明的,要懂得去操纵男性的,那才能够在这个世界生存,正如我的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里的杜丽安一样,我就觉得女性应该坚强的,因为成长就是这样训练我的。

但是,在写作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性别的问题。事实上,我之前写微型小说的时候,已经被某一个女学者批评,她认为我的小说里的女性都是“坏人”,诸如泼妇之类的,她表示很不满意。可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觉得这只是女性在家庭或者社会中的一个角色而已,但并不能因为她泼辣就判决她是个“好人”或者“坏人”之类的。所以,我觉得这个批评家这样说,实在是太浅薄了。

问:你在书中有大量意识流的描写,有很多饱满浓烈的描述,比如童年记忆,比如少女时期的种种体验,等等,让人感受到某种有棱角有杀伤力的情绪,请问,你在写作上,是故意营造这种情绪大于故事描写的写作方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