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沉鱼落雁,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蝶恋花》晏几道
婚礼的所有工序,礼部其实早已经按部就班的准备妥当了。关键的问题,只在于皇上究竟会娶的那一个幸运女子是谁?
在沸沸扬扬的闹腾了这么几个月以后,悬念终于揭开,终于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人能够再轻易推翻这个不争的事实——
宁安王之女,仁静郡主屏中雀选,成为帝之皇后,国之母仪。
一时间,朝野上下又是新一轮轰轰烈烈的争执、辩论、建议。不过这次皇上的态度,显得非常的坚决。
他奇迹般的生还,令那些暗中布置好一切的阴谋野心分子,不得不暂时的采取观望态度。觉得他可能也是出于幸运躲过一劫,就让他再高兴几天好了。
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悄然萌动,等待着天翻地覆的时刻来临……
“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事情告知。相信我不久就要进宫的事情,你们也已经是知道了。不过,你们不必担心要随我一起进宫。”顾盼兮仔细地看着她们每一个人。
这些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孩子们,不应该在豆蔻年华就被无情地锁入深宫幽苑。不如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放她们离去,去过自己从此再也无法体会的平淡生活。
“可是,郡主——”
“你们不用担心,铁骑队即将要回去复命,当然是和他们一起离开。这里有六百两银子,一人二百两,是我给你们的盘缠。
若是有没用完的,就留着等将来出嫁时置办几样嫁妆。”顾盼兮温和地说道。她们这些年跟随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应该得到奖赏。
一听说,要她们和铁骑队一起回北疆时。玉梨,紫釉,青荷不禁愕然相顾。实在猜不透主子此刻的心意如何。
她们本来以为,从此必须得跟随主子一起入宫,再也没有回到家乡的那一天。
旁边的素莲见她们全都傻在那里,知道她们是吓到了。
她走过去把银票拿了分别搁到她们每个人手里,这才笑了笑说道:“你们还不赶快过来的谢谢郡主。那深宫内苑是何等的森严,哪里是你们这些,平日里被郡主娇宠惯了的小孩子们能待的地方。
等你们回去以后,见着了自己的爹娘。过些日子若是再许配了一户好人家——那时候,一定要记得谢谢郡主的大恩大德!”
“郡主——青荷才不要去嫁人——呜——人家只要郡主!”年幼的青荷马上就哭泣起来,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
比起那两个无知的小婢女,外表看似纯真的玉梨,却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虽然跟随在郡主身边有好些年,或多或少是有些感情的。可是她实在不愿意把自己的青春岁月,投入到皇宫内苑里,没有止境的耗干熬尽。
现在能有这个机会正大光明的离开,她是绝对不会放弃。
于是连忙屈膝跪下,说道:“多谢郡主处处都替奴婢们着想,郡主的一番良苦用心,奴婢们自当悉心遵从。那么奴婢们是不是现在就需要去向骆大哥他们报到?”
顾盼兮看了她一眼,这才微微地一笑:“这是当然,候选的事情尘埃落定。所以铁骑队明天要回去复命了。有他们的保护,你们在路途上会很安全。不过骆飞不会一起走,他要留下来担任其他的职位。
你们回去后,替我告诉元帅及王妃,就说这里的一切安好,不用牵挂。既然我有幸成为皇后,一定会尽心尽职,请元帅理当听从圣上的安排。
而我从今以后自会好好地在宫里过日子,请他们也不必担心什么。”说完,点点头。
素莲拿出几封早就已经写好的信函递过去,交待她们一并带回呈交给元帅。
玉梨收下信函贴身收藏妥当,又赶紧领着另外两个小婢女跪下,恭恭敬敬的再次给顾盼兮磕了三个响头。
拜别以后,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终究是相处了这么久。
目送着她们三人的背影出去后,一直面带微笑的顾盼兮,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
心中想道:我何尝不向往能回到自由自在的边塞去。只不过,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女儿和妹妹应该尽到的义务和责任。
我必须保护家族的平安。
向来善解人意的素莲看见顾盼兮神色黯然,赶紧递上清茶,一边轻言细语地安抚:“不要难过了,等她们将来回到家乡,找到一户好人家出嫁了以后,就会明白,郡主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们好——”
尽管她也明白,平日里看似忠心耿耿的玉梨,实际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不过,她不忍心再看见郡主继续的难过下去。
也只能这样子安慰。
“但愿如此。况且我也不喜欢身边总是带着心怀叵测的人。只是素莲姐姐,以后就要辛苦你,委屈你了。”皇宫里步步为营,以后自己可以信赖的只有素莲。
“能够得到郡主的信任,素莲理当如此。况且,素莲也不觉得这是辛苦。对了,我已经妥善的安排好了,等一会儿,你就可以悄悄离开几个时辰——
不过一定要在黄昏时分,王府的侍卫们交接之前,必须赶回来才可以。”素莲把灵通子前几天才传递来的地址,详细地告诉了顾盼兮。
强压下心头的担忧,素莲去拿出早就准备妥当的衣物,帮着顾盼兮更换好。她暗自猜想,顾盼兮坚决地冒险此行,恐怕是要去对过去做一次告别。
“我知道,这里就交给你了。”顾盼兮的心微微颤动。她不知道,自己这次悄悄的去会晤云飞扬,对许婚的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不过她必须去,否则永远都会耿耿于怀。
快马疾驰,卷带起阵阵尘土。
马上的人驾驭着马匹沿着岔道,匆匆忙忙地驰骋进入了旁边的树林里。
在树林的尽头,是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和废弃的庭园。来到庭园前面,一袭黑色斗篷掩住整个身形,女扮男装的顾盼兮赶紧的跃下马。
据说曾经繁华的内院大宅里时常会闹鬼。所以这附近是不会有什么人,随便敢轻易的靠近,她来这里应该是相当的安全。
心急如焚的顾盼兮,根本就没有多留用个心思去查看自己的身后,会不会有人尾随。她把缰绳系到门外的驻马桩上,有些迫不及待地径直走入了大门内。
是灵通子在找到云飞扬后,把云飞扬连哄带骗的弄来这里安顿的。
顾盼兮满怀希望的带着一抹甜蜜的微笑,轻轻的推开了房门,想要给云飞扬一个惊喜。她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是揣着小兔子一般,怦然乱跳。
当房门打开,凉风扑面吹来,室中早已经是杳无人影。
不但没有云飞扬的行踪,就连向来嘻嘻哈哈的灵通子也不见了踪影。
顾盼兮怔忡地伫立在那里,刹那间,如同浸在寒冰里,四肢僵硬,冷彻心扉。
直到波光点点的眸子看见了在木床上整齐叠放的一袭熟悉的儒生衣服,这才稍稍的缓过一丝心气!
她移步上前去,把那月白色儒衫来回抚摸过去拿起来,然后轻轻抱在怀中用面颊厮磨,泪水忍不住地滴落下来——
那么多的回忆,怎么能就这样子说忘却了就忘却了,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她是真的很爱云飞扬,爱到可以舍弃一切,就算众叛亲离也在所不辞。
可他却无情地推开了她,是怯懦?是犹豫?还是他根本就不爱她!才会就这样无情地扼杀了她生平的第一份爱情。
思及这些痛苦,令她不由得感到内心里一阵酸楚掠过。心想道:“云大哥,你竟这么的没有一丝人情味?!相遇亦是缘,相思渐缠绵,相见却难遇。
你如今知道我要作别人的妻子了,就算是千辛万苦的出来只为了能见你最后一面,你也居然能狠下心肠避而不见?”不觉感到一阵心酸难过,一时间心潮澎湃。眼前一片茫然,泪如雨下。
她把与云飞扬的相遇相恋,当作是一场美梦在看待,如今这梦已经渐渐的醒了,唯有相思之苦,将时刻的铭记在心。
早知道会是这样子的结果,她倒宁可当初在沙漠时,就不顾一切地狠下心肠出走。从此追随云飞扬在茫茫大漠里奔驰。就算必须得漂泊地过一生一世,一定也会如食甘饴。强过这把眼泪当成苦酒,独自下咽的难过境地。
无奈,骨肉亲情同样重要。在不能连累任何人遭受池鱼之殃的前提下,她不得不选择进宫去当一个自己根本不稀罕的皇后。
这半个月来,暗自流淌的泪水恐怕比什么时候都多,她已经感到很累很累。
良久,顾盼兮默默地放下了衣物。随即从怀襟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在衣物旁边,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和云飞扬见面,潸然泪下。
取出一直爱惜珍藏的玉笛,抚摸后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不过因为泣不成声,笛声也变得是那么的凄凉委婉。
“……云大哥!如果有来生,我依然会选择爱你,其他的什么也不在乎!”她又抚摸了那伴随自己数月的玉笛,最后也放到盒子上面。如果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又何必留下东西让自己去睹物思人。
又伤心的哭了一会儿,明白云飞扬是绝对不会出来见自己。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的迷离,这才不得不黯然失神的离开了。
只要想到,此刻的顾盼兮已是移情别恋,甚至连婚期也昭告天下。云飞扬的心底,难免会有一抹无法释怀的怨恨。
所以明知晓她的到来是为什么,还是立即躲避了出去,怎么也不愿意出来再见她最后一面。
终究是舍不得,他并没有离开得太远,只是在暗处徘徊窥视。
有好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过去冲出去向她问个明白,随即却又停止下脚步。他能有什么资格去苛求她不要嫁人呢?那不是他曾经希望她去做的事情吗?他们每见面一次,彼此的痛苦就会增加许多!
相见不如不见!
悄悄的躲避在暗处目送顾盼兮孤独的离去。云飞扬一时间思绪难平,心乱如麻,含着未能消尽的余恨,长叹一声。
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不如当初不相逢!
本来是想要就这么转身离开,偏偏双脚竟然不听使唤;云飞扬懵懵懂懂径直往那屋内走去。眼光瞥过,忽然看见在室中的木床边顾盼兮刻意留下的玉笛和木盒;心情更是狠狠地跌落谷底!
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痛楚。
左思右想,还是慢慢打开了那个盒子,怔怔的看着里面的锦帕和信笺。是向他表示道歉的信函吗?现在拿这些出来又有什么用!
抓在手里,本来是打算用力捏碎损毁掉的,无奈迟迟也无法下手,终究他还是将那素白锦帕慢慢的展开来,看到上面采用白描手法,绘画的是一幅《胡杨秋色图》——
依稀可见当日,初相遇时的大漠荒原,落日残阳,胡杨纷飞,白马啾啾;一切种种,历历在目。
而在信笺上面赫然是一阙上古的乐府曲:“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字迹工整娟秀,在落款上,空白处却可以见到是泪迹斑斑。由此可见当时的顾盼兮又是以何等的心情在书写着这诗稿。
好一阙真挚感人的《上邪》,其情何堪,其情可执。
云飞扬虽然看上去冷漠坚毅,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本来是一个容易多愁善感的人。捧着锦帕和信函,念及顾盼兮的这番心思情意,再想到自己对她的误会种种,硬是错过了相互最后道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