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晏几道
“唉——”
淡淡的叹息声回荡在胡杨林里,一袭白衣翩翩的青年一边漫步,一边暗自忧愁。这白衣飘飘的青年人,就是数天前在无名谷伏击铁骑队的流寇首领云飞扬。
算了,不要再多想什么,云飞扬驻足伫立,站在那里继续读着手里的书卷。
读的是孔圣人的《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段话代表着圣人为政以德的思想,主张以道德教化成为治国之根本的原则。
师父说,他应该熟读《论语》、《中庸》等,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才学。
虽然在反复诵读,却又一边暗自思索。自己虽然有皇室的血脉,却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皇孙了,将来也不可能会一统天下。
研读这些真的会有用吗?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
云飞扬的师父,在暗地里蓄养了一支精良的部队。不过平日却把他们装扮成流寇以掩人耳目。因为还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
云飞扬并不喜欢师父总是不断强加给自己的使命。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肠过于软弱,并不适合做一个霸主。加上生性喜欢孤独,又淡泊名利。相比较之下,更加愿意学习的是悬壶济世的医术。
觉得只有那样,才算是真正的做了可以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
“风起——”微微蹙眉,看似仙风道骨的轩辕冉双手背负在身后,冷冰冰的表情显得有些不悦。
他实在是不喜欢看见云飞扬又表现出这种颓废的德行。
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怎么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他生父烨帝的野心和霸气。性情倒是比较像他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祖父。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做什么事情总是缺少该有的魄力,优柔寡断。
“见过师父——”云飞扬毕恭毕敬的站直身,他对这个性情阴晴不定的师父,更多的时候是畏惧多于尊重。
“我刚刚闭关出来,就听说你前两天率大队人马,在无名谷伏击顾老贼的女儿却折羽惨败?!”轩辕冉花白的长眉因为生气而上翘。
“师父,关于这件事——”
“闭嘴!”
云飞扬没有敢出声,黯然的低垂下眼帘。
“成事不足的东西,平日里都是怎么在教导你——这不是读书的时候,而是应该立即带一些人马抄捷径赶到他们前面去阻击才对。总之,你无论如何也要到想办法把顾老贼女儿的项上人头提来见我。否则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轩辕冉怒气冲冲的说道,心情不悦到极致。
性情阴险的轩辕冉,只要一看见云飞扬低头的样子就会生气。觉得自己教育很失败,没能培育出一代霸主。
“可……是,弟子马上去办。”
“这是关系重大的要紧事,你必须不惜余力,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是,师父——”云飞扬甚至都不敢问一句为什么,免得师父又会大发雷霆。
“希望你早去早回,不要令为师失望才是——”轩辕冉缓和下语气假意的说道,在云飞扬不曾看到的时候,他脸上阴鸷的冷笑令人心惊。
如果推算没有错误的话,那顾姓女子看似大富大贵的命盘,注定会是皇后。难怪自己出关后一连占卜了数卦,皆是大凶之兆。
而且那个女子的命宫,对云飞扬的运势似乎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必须得由云飞扬亲自剪除去才可以化成危机。
否则这二十年来的计划和心血岂不是会满盘落空?!这是绝对不可以——
说起来云飞扬的身世很可怜,他的出生就是个悲剧。
烨帝生性风流,喜好渔色。宫中内外,但凡被他见到的女子。只要略微有姿色,统统逃不过他的淫威魔掌。
朝臣掌令郎中邢炯家,有两名未出阁的女儿,年方十五岁。许配了给同朝为官的官宦人家,只等到母亲的三年丧期过后就出阁。
大女儿名为舜英,小女儿名为舜华,是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花,也是易牙的高手。
不知道怎么,姐妹俩的美貌被那喜渔猎色的烨帝听说了,十分的心痒。不过又不能明目张胆的随便夺取臣女、臣妻。
有个深得他宠幸的后宫姜嫔,察言观色,揣测到他的心思后,不动声色。而是悄悄筹划,借口自己寿筵将至,想要准备一席家宴;把姐妹俩强硬的招进宫去。
准备寿筵过后,姜嫔故意把她们姐妹叫到面前,询问姓名年龄,还赏赐一些酒菜,姐妹俩不敢伪托;酒酣人醉后不省人事。
晚间在酒席上,姜嫔向烨帝讨红包当谢媒礼物。随即命人搀扶那姐妹出来,烨帝大喜,立即宣布把姜嫔晋升为妃。
是夜,姐妹二人皆被玷污。
烨帝随口封她们为夫人,从此禁闭宫闱不得再出。邢炯是刚烈傲气的文人,气愤之余,又无可奈何;文人就是文人,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弹劾的奏章,被驳回以后就拔剑自刎了。
烨帝不但不予理睬,还把姐妹俩的未婚夫婿家也一并的获罪,发配充军。这成为日后诸王在讨伐烨帝时,列举的重要罪状之一。
不久后各路大军势如破竹,连连得胜,直逼上庭。
邢家姐妹中的姐姐,承受龙恩后,珠胎暗结。姐妹俩商议怎么除去腹中的孽种,并密谋刺杀烨帝。
不料她们的计划被身边胆小怕事的宫娥告密。
烨帝勃然大怒,欲赐死她们,被国师轩辕冉劝阻下。轩辕冉借口要用腹中的胎儿,起坛作法,祈祷国运昌盛。
事关国运,烨帝应允下来。
私下里,轩辕冉用另外的孕妇悄悄替代邢舜英祭天。因为他推算出来腹中的孩子,日后必由帝星转世投胎,可成就大业。
而烨帝的气数已殆尽。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果然是一个男婴。他秘密的携带着婴儿和大量的财富悄然离去,从此杳无音信。
不久烨帝就被叛军绞杀,那些嫔妃后宫们逃的逃,跑的跑,也有被掳走的。被轩辕冉悄悄藏匿起来的邢氏姐妹更是不知去向。
从小到大,云飞扬被师父轩辕冉极其严苛的训练,还不断灌输给他,之所以会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一切皆因烈帝等人如何的图谋不轨,如何的轼君篡位。所以他一定得有图谋大业的野心,将来才能复国,才能报仇雪恨。
可是离开了封闭的山寨后,云飞扬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全然不同于师父所说的什么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虽然不算是什么四海升平,却也能够安居乐业。
难道这样子不好吗?
最令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为什么师父和那么固执地非要他去杀一个小姑娘?就算顾元帅当年曾经是逼宫的元凶之一,可这和他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候她恐怕都还没有出世,连他也不过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必须要一个女孩子用性命来偿还?!
为了不暴露身份,外表俊美的云飞扬褪去平常的武士装扮,换了一袭儒生的素衣白服,只带了聂雄当随从。其他人则乔装打扮后分散行动,缩小目标。
铁骑队虽然隐隐约约的发觉有人一直在尾随。细心留意行踪,见到的只是一个瘦削俊美的年轻人和粗壮的仆役,看起来也不过是落拓不羁的儒生带着侍从而已。
来年即是开科大比之年,或许是因为路途遥远,担心害怕会遇上强盗坏人什么的,才悄悄跟在官兵后面,试图寻求庇护。也就不足以为奇,没有再去多在意。
在危机下,也有难的平静的时刻。
随意踩踏出来的道路上,一辆双辕马车在缓慢的前行。
车厢内,感到疲倦的顾盼兮,略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试着调换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继续翻看兵书。
喜欢看兵书的她,此刻看得是《孙武兵法?九地》这一篇。
不知不觉,她竟然忘我地低声阅读出来:“……九地之变,屈伸之力,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四彻者,衢地也;入深者,重地也;入浅者,轻地也;背固前隘者,围地也;无所往者,死地也……故兵之情:围则御,不得已则斗,过则从。”
“郡主,要不先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外面景色很迷人——”婢女素莲透过马车前的竹帘向车内张望,一边关心地说道。
远方雪山皑皑,蓝天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原,草原上是白云般的羊群。波光粼粼的河水仿佛是绵延的玉带。
恐怕是穿越荒原的大半个月以来,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景致。
“等越过了这片草原以后,山的那边就是瀚海沙漠了!”顾盼兮最担心的是会不会在半路上遇到伏兵,而不是看什么优美风景。
毕竟这时候是没法找到外援的。
昨天,她不得已以命令的姿态让骆飞带着队伍继续前行。自己悄悄带着素莲,绕道去了附近的草原上一趟,专程去拜访一位隐居的前辈,暂时和铁骑队分开。
必须得过几天以后才能和他们在前面的百里坡汇合。
“总是看书,眼睛会很累的。还是休息一下,喝些水。”素莲忍不住小声地抱怨。外面看似平淡无奇的她,即是郡主的婢女,也是贴身侍卫。
“是,知道了,管家婆——”顾盼兮知道素莲唠叨是为了自己好,听话地放下了书卷,准备休息一下。
忽然听到一阵洪亮悠扬的歌声传来,歌词是用当地的一种语言唱的。顾盼兮在北疆生活了多年,大概也能听明白一些。
……
骏马啊!带着我出发,
去寻找我心爱的人儿。
踏遍了烈日下的黄沙,
哪里有她的踪影?
我为她种的玫瑰花芬芳吐艳,
她能否看得到?
……
歌词豪放真诚,旋律优美动听。顾盼兮一边仔细地聆听,一边轻轻的随着节奏哼唱旋律,一时竟听得有些入迷。
歌声却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
“怎么就不唱了?素莲,去看看是不是行吟诗人在演唱?这旋律真美——多么令人向往。”触景生情,顾盼兮唏嘘感叹。
“好像不是,大概只是赶路人随便唱的,他们就跟在咱们后面。”素莲比较现实一些,本能地保持着警惕。
不断观察着后面的那两个人。
他们跟随在马车后面有大半天了。
从后面忽然又传来了悠远清扬的笛声,是一曲高亢明亮的古汉乐府——《采莲归》。笛声清越,音韵优美。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她们没有想到会在茫茫的草原上听到耳熟能详的江南乡音。
渐渐的,精通琴棋书画的顾盼兮听得来了雅兴,把自己最心爱的七弦琴小心翼翼的取出来,置放于面前的小几案上。
一边拨动响了琴弦,一边轻快地和歌吟唱。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流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摇轻橹……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更几重。”
她清丽的嗓音在宽广的草原上婉转悠扬,琴音和着笛音追逐尾随。
歌声慢慢飘远,音符一再重叠。笛声和琴声,一鸣一合交相呼应,久久的才意犹未尽的渐渐淡去。
从来没有相见过,却能配合得如此默契。真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
顾不得身份,情绪激动的顾盼兮伸手撩开了帘子。出车厢后,站在那里举目四望,希望能寻找到吹笛的知音人。
这些天,云飞扬带着聂雄拼命的赶路,想要追到铁骑队的前面去利用地形安排伏兵。可前面缓慢而行的马车阻碍了他们的去路,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可能是赶路的旅客。
心事重重的云飞扬没有怎么去在意,觉得必要时绕过去就可以了。
聂雄的性格豪爽憨直,见主子总是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放开嗓子高歌。随后又央求云飞扬吹奏笛子。
聂雄名义上是云飞扬的随从和副手,不过从小到大在一起,朝夕相处。感情其实和兄弟也差不多。
实在是拗不过聂雄的固执,云飞扬勉为其难的取出玉笛。举目四望,看着如此优美的景色。历来心思细腻的他,难免会想到许多。
触景生情,吹奏起了一阙很久以前,一个家乡在南方的先生教他的《采莲归》。他从来没有去过江南,心想也许那里就像草原这么美丽吧!
没有想到,前面马车里的人竟然会以歌声和琴音相合。
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听歌声就知晓对方一定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只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身份?难免不会产生一丝好奇,不知不觉地拍马上前,来到马车旁边。
希望有幸结识一下对方。
马车上的帘子被撩开,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位清妍丽人。
看起来年纪很轻,一袭红艳艳的胡服滚嵌着白茸茸的狐毛镶边。虽然薄纱覆面,依旧映衬得她面若桃花,眼似秋水。
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性情淡定的云飞扬动情过。可是这个少女的出现,却深深的触动了他的心弦。
因为他立即就认出这个体态婀娜的少女,就是在无名谷里率铁骑队做诱饵的女子。不禁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笛子,神情亦喜亦悲。
顾盼兮同样吃惊不小,不过更多的却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