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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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丁香花疑案

龚自珍(1792—1841),字伯定,名巩祚,号定庵,浙江仁和人。是一位思想家,文学家,更准确地说,他是以别树一帜,不同凡响的诗人形象,存活在中国文学的史册上,为人景仰。

第一,想起他,一般先说到他的诗,尤其七绝,简直被他写“绝”了。

明清以降,诗家虽众,出类拔萃者也不少,但像他这样,将诗之七绝一体,写到如此娴熟,如此完美的程度,当数他首屈一指。其辞藻之丰采瑰丽,其声韵之金声玉振,其意境之突兀奇美,其思路之峻刻险越,域内文人,近三百年,几无能出其右者。

以《己亥杂诗》为代表的三百十五首七绝,那无拘无羁的浪漫情思,那驰张浩漫的灵犀诗心,那扑朔迷离的象征隐喻,那旨意深远的觉醒参悟,更达到艺术的绝顶,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成为鸦片战争以后,绝大多数中国诗人师法之,宗奉之的楷帖。谓予不信,细细玩味柳亚子、黄遵宪、鲁迅、******诸人堪与匹敌的词章,不难在字里行间,发现龚定庵文字的余风遗韵。

第二,想起他,其次便是他振聋发聩,拯危救亡的文章。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对他这些启蒙著作的评价极高:

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

一个大转变的时代,号角之鼓吹,无所谓雅,无所谓精,更无所谓深,只要起到引领天下,召唤众生的作用,对闻者而言,“若受电然”,也就足够足够了。

龚自珍生活的时代,正是大清王朝走向没落衰微的晚期。他死后不久,便是中国陷入于列强争夺的刀俎之下,任人鱼肉的鸦片战争爆发之年。诗人的敏感,或者说,政治家的先知先觉,就是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先行意识到这场民族的危机,国家的灾难。

他的难能可贵之处,就是能够在文章中,痛陈朝政的腐败,官僚的贪渎,直指国家机器的瓦解,封建社会的朽烂,触及水深火热的民众,万马齐喑的局面,揭示整个王朝已经到了矛盾重结的危殆关头,不可救药的圯覆地步。大声疾呼,响天彻地,成为催醒国人的警世钟声。言论之犀利,观点之尖锐,呐喊变革之强烈,呼吁觉醒之迫切,像闪电一样划破封建社会沉重阴森的夜空,对一代知识分子所起到的鼓动、宣传、觉悟、实践的作用,影响巨大,其直接后果,就是他死后五十年所发生的辛亥革命。

而且,他本人也是身体力行的爱国主义者,从他一心一意要与钦差大臣林则徐,他的诗友,他的同道,一起到广州禁烟,就可以看出他确是有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心想做些什么的雄心壮志。总之,在中国近代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启蒙意识的志士;在中国文学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文人。

第三,想起他,便是他的浪漫,他和那位美丽的上司太太,一位满族女诗人顾太清的恋情,以及因此之故的暴死。

关于他在南归途中,于丹阳书院暴卒事,是与这件情色案有关。据清人孙静庵《栖霞阁野乘》所述,大略为:

其殁也,实以暴疾,外间颇有异词。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暧昧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入引》诸阙,惝惚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主人(子)所觉,定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鸩之也。

女诗人顾太清(1799—1876),字梅仙,自署太清春、西林春。工诗词,擅书画,当时有“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的说法,她的文学成就为大家公认,她的花月容貌更为众人心仪,而且还是一个好交际,喜游玩,出风头,擅应对的社交明星。

太清好着白衣,尝与贝勒并辔游西山,作内家妆,披红斗篷,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入玉,琵琶黑如墨,见者咸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天游阁集》钝宦按语)

一个女人吸引男人的地方,是她的美丽,而一个男人吸引女人的地方,则是他的魅力。虽然,龚自珍以诗名,以文名,以风流名,以恃才傲物名,其实,他的政治抱负,他的爱国情怀,从他《金缕曲》的诗句“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看,最渴慕的还是力挽狂澜的丰功伟业,声振宇内的不世之名。所以,放浪形骸,不拘形迹,嬉笑怒骂,行止任意的文人雅士,是他外在的表象。忧患国事,激昂慷慨,冀图振作,有所作为的志士仁人,才是他内里的真实。这也是顾太清对龚自珍,情不自禁而心向往之的缘故吧?

据《学人列传》,龚自珍“幼聪明,能读等身书”;“其为学,务博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广引,得申乃已。”其外祖父段玉裁,为一代文字音韵大师,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他穷经搜典,治书为文,颇得真谛,从而饮誉文坛,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定庵生平性不羁,善作满洲语,嗜冶游。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伎,既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随手尽,京师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顾也。(孙静庵《栖霞阁野乘》)

他有两句诗,一句为“本无一字是吾师”,出《己卯杂诗其十四》:

欲为平易近人诗,

下笔情深不自持,

洗尽狂名消尽想,

本无一字是吾师。

另一句为“但开风气不为师”,出《己亥杂诗其一零四》:

河汾房杜有人疑,

名位千秋处士卑,

一事平定无齮龁,

但开风气不为师。

(自注:予生平不蓄门弟子。)

这两句诗,可以视作他的文学宣言,也是他的这种“夷然不顾”的“怪物”性格体现。他既然申言:“予生平不蓄门弟子。”那么,言下之意就是,他也不会师从任何人的。因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就是他,他就是唯一,他就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他。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相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夜坐》)

他还有一篇短文,题曰《病梅馆记》,就是一个提倡个性自由,思想开放,跳出罗网,不受束缚的檄文。他反对将正常生长的梅花,被那些文人画士弄得“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所以,他辟病梅馆,“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敢于睨视群伦,匡然独出的龚自珍,被柳亚子誉他为“三百年来第一人”,我认为既是对他文品的肯定,也是对他人品的赞赏。他对龚的惺惺相惜,更看重的是诗人身上少有的自信。一个中国文人,能够像龚自珍这样,不在意别人的首肯,不需要别人的赐准,不师法任何样板,不服从任何规范,对于上上下下的说长道短,置若罔闻,对于老老少少的评头品足,不在话下,这是多么值得提倡的我行我素的文学品格啊!

这一切,怎会不让那位美丽而多情,天分极高而知音难求的女诗人,无动于衷啊!我一直相信,龚自珍的那首《减兰》词,应该是十年前与这位江南才女最初见面的记录: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斑斓里。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词前有一小段文字,写得颇暧昧:

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阙,乃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

那时的她,很可能还是婀娜可人,待字闺中的江南才女。一方面,龚自珍那经国济世之雄心,革新变法之宏图,家学渊源之功底,倚马可待之才华,使她芳心暗许;另一方面,他那狂狷傲慢之放肆,负气自恃之浮名,招蜂惹蝶之非议,蒲博滥赌之恶声,也令她举步踟蹰。但后来,她成了贝勒府里雍容华丽的贵族夫人,他又成为她丈夫的下属,一切都在彬彬有礼,保持分寸,疏密有制,若即若离的状态下,进行着有间距的感情交流。由于无法倾力相恋的遗憾,这包海棠花瓣,能不令我们这位多情的诗人,抚今追昔么?

这位出身自浙中名臣兵部主事许宗彦的义女,又是在满洲贵族环境长成的顾太清,既有南方水乡女子的情深如水,又有北国边疆女人的奔放风韵,在与龚自珍交往以后,迷恋于他的才华,沉溺于他的智慧,钦佩于他的才思,倾心于他的浪漫,可谓情不自禁。曾经集宋词为七言绝句三十五章,而她分明知道这正是龚自珍的强项,分明就是一片爱心的呈献了。

诗如:

肠断魂梦两沉沉,只愿君心似我心。

已被色香撩病思,便愁云雨又难禁。

又如:

歌尽阳关不忍分,更无留影霎时云。

青笺后约无凭据,日日思君不见君。

而龚自珍在1839年(道光十九年)的《己亥杂诗》第二百零九首,即使学究气十足,道统气更十足,竭力否定“丁香花案”的孟森老夫子,也不能不坐实“非惟明指为太平湖,且明指为朱邸,自是贝勒府之花。”

这首疑窦丛生,招来杀身之祸的诗,为: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而随后不久,那一阕《桂殿秋》,更是若隐若现,欲盖弥彰。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

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

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扁几万重。

关于龚自珍和顾太清的这段“丁香花公案”的爱情故事,因为涉及到诗人最后的暴卒,清末民初,也曾沸沸扬扬地热闹了好一阵。

既有曾朴的《孽海花》,冒鹤亭的《太清遗事诗》,言之凿凿;也有孟森的《心史丛刊/丁香花》,苏雪林的《丁香花疑案再辨》,矢口否定;更有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认为:“定庵出都,(因主禁鸦片)得罪穆彰阿,外传顾太清事,非实也。”别证其无。

但我宁肯相信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所说到的,“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自珍“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据此论点,观堂先生对男女****的正经,古板,道学,迂腐,姑置勿论。但他认为龚诗所写,并非向壁虚构,这个学者的断言,是值得采信的。

龚自珍在礼部祀祭司行走,主客司主事,官微职闲,备受排挤,后来,能够到奕绘的宗人府,谋得一份俸禄,若无强有力的奥援,是很难获此美差的。她的丈夫,龚自珍当差的宗人府长官,乾隆曾孙贝勒爷奕绘,倒也是个礼贤下士的上司,而且还是一位能够与妻子唱和的诗人。他很爱这个其实有着汉族血统的江南才女,为了能和她结婚,还不得不设法为她改隶旗籍。

而诗人龚自珍终于得以走进太平湖畔的贝勒府,谁能说不是顾太清为其杭州同乡,对丈夫施加影响的结果呢?这位有着满洲和蒙古习俗的野性,又得到江南水土润养的女人,有其柔美温雅的一面,也有其奔放热烈的一面,她能毫无顾忌地说项,不怕风险地引荐,除了钟情,除了爱恋,找不到别的什么解释。于是,她对于这位有可能因公因私,从此出入府中的龚自珍,他的浪漫,他的情感,他的文学魅力,以及那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放荡色彩,不为所动,也是不可能的。

从太清春的《落花集》、《渔歌》等诗词作品来看,她其实是既懂得情,更懂得爱的一个极风流、极妩媚的女人。然而,1838年(道光十八年),当贝勒奕绘的官衔被革职,世袭被褫夺,在抑郁中去世以后,作为嫠妇的顾太清,在家庭中便一落千丈,何况奕绘的正室,和继承人合谋起来,要将她和他置之死地,而仍沉迷在姑且认为是柏拉图式爱情中的诗人,竟浑然不觉,还在为她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表白自己的不渝之情。

即使,龚自珍比离他家不远悯忠寺内的海棠花,还要纯净,顾太清比离贝勒府不远太平湖畔的丁香花,还要明洁,他们这种无瑕的感情,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非其族类的女人,她恋上了一个绝对被视作异端的叛逆男人,这种近乎十恶不赦的对传统,对体制的挑战,必然是要斩尽杀绝的。

龚自珍一生,其实主要只做了三件事:

一、赌命运;

二、赌爱情;

三、赌文学。

然而,上帝从来不会给人百分之百的,结果,文学上获得极大成功,命运上遭遇完全败北,爱情上更是交待出去他的生命。

其实,封建社会的****制度,之所以万世不坠,就在于对待异端分子的高度一致上,如龚自珍,如顾太春,哪怕只是表现出一点点相异的观点,一点点不同的做法,一点点反对的态度,一点点抵抗的念头,等着吧!这部国家机器,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最低的衙役皂隶,刀兵棍徒,保甲里正,巡丁逻卒,倾巢出动,全力以赴,悉心从事,上下一致,********,必干净彻底而后止。因此,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比他失败得更惨的文人。

他的喜赌常输,虽输犹赌的恶习,很像沙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诗歌领域的开创意义,不亚于英国的拜伦、雪莱;他与贵妇人的风流韵事,与风尘女子的狭邪冶游,法国的大仲马、巴尔扎克之辈,根本望尘莫及。至于他那些披肝沥胆,唤醒国士的警世之作,堪与雨果作品对于法国,马雅柯夫斯基对于俄国,在革命中所起到的作用可相媲美。甚至他最后不知是鸩酒暴毙,还是枭首而终,与普希金、莱蒙托夫决斗饮弹,不治身亡,虽同属别开生面之死,但他死得更为蹊跷。

1839年至1841年(道光十九年至二十一年),是他创作的高产期。生命之烛燃点到最后,爆发出璀璨的光华,他以几乎日写一首七绝的进度写成的这部《己亥杂诗》,达到了他一生成就的最高峰。

然而,他的人生赌博的命运,终于也到了终点。

他的一生,极其短促,只活了四十九岁,就被追杀他的人下毒鸩死了。按照中国文人越活越缩水,越回旋,越活越糊涂,越颠倒,甚至活到最后,越混账,越万人嫌的常规,我怀疑,龚自珍活到七老八十,还有思如泉涌的才华?还有目空一切的豪迈?还有指斥海内的勇气?还有匡时救世的雄心?

我也不敢揣测。因此,他的短命,固属不幸,但他的形象,却在后人的记忆里留下了完美。

这一点,值得还活着却不怎么检点的文人,引以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