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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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萧也牧与丁克辛

马克思说过:“一切发展中的事物都是不完善的。发展只有在死亡时才结束。”因此,看待一个历史进程,就必须承认这种循序渐进的完善,因此,也就不能不承认任何发展,存在着不完善的客观必然性。认识到这一点,当时过境迁以后,便能多少获得从容和冷静。

经过半个世纪岁月的沉淀,从1949年开始的中国新文学,确实从初始的幼稚、浅薄、浮躁、狂热的生涩期,进入到沉静、理智、求实、稳健的成熟期。正如人的成长过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那样,能够以尊重历史的态度,讲究辩证法的精神,来回顾这条我们走过来的文学道路。

于是,能够坐定下来,写一部更真实的,更完整的文学史,总结这五十年来正面和反面的教训。或者,将以前的文学史中那些属于政治需要的泡沫文学,属于假大空的躁狂文学,属于一过性的应时文学,属于催熟起来的翻身文学,回归其本来不属于文学的位置。或者,将以前文学史中那些故意抹煞,恶意批判,一棍子打死,从此销声匿迹的文人及其作品,重新予以认识,给予评价,使其回到文学史的章节中来。

于是,那些论理应该忘记,但又不能完全忘记,已经埋没得太久,疏远得太久的故人旧事,那些名字,那些形影,便一一浮出水面。只是可惜,桃花依旧,人面何处,就不能不令人怅惘。

我不知道萧也牧这个名字,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起?

他可以说是全国解放以后,第一位因作品受到批判的作家。假如这也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话,我想他可以享受这样的“光荣”。对部分作家和作品的所谓批判,其实早已有之,如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在病院中》,都是当年整风时期榜上有名的。

但新中国成立以后,萧也牧却是第一个被点名批判的。

如果说,杜甫写诸葛武侯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诗句,是对未能施展抱负和才华的人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惋惜。那么用之于萧也牧,当无不可,这颗过早殒落的流星,真使我们叹息不已。如果不是命途多舛,蹭蹬半生,按他所展现出来的创作实力判断,绝对有可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至少不弱于,或者略胜于那些来自解放区的作家同辈,则是可以肯定的。

然而,他像春天飞来的第一只燕子,才带来一丝不稳定的春色,便遇到了新中国成立后首次文艺整风的疾风暴雨。于是,他还未来得及写出锦心绣口的文字,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落英缤纷,狼藉凋零的局面,便将他的才华彻底埋葬了。

从那时起,这也是阶级斗争的必然,中国作家的命运,便系于作品的命运。常常因为作品的被批判,作家也就跟着一败涂地,萧也牧的文学生命力,尤其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一棍子打下去,再也直不起腰来。

也许,这是历史发展的辩证法,总得有人付出代价,让后来人获得教训。像我,当时只能算是一个文学青年,初试笔锋,不也搭上20世纪50年代的“****”末班车,从此碧落黄泉了吗!但幸运的是劫后余生,我们赶上了“****”以后的新时期文学,而萧也牧没能熬过十年浩劫,便是永远的沉没。

1999年,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之际,我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编选一部《中国短篇小说五十年集》的时候,回顾半个世纪来林林总总的创作,老实说,在审视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那些公式化、概念化、标语口号、图解政治之作,屡屡被那些不忍卒读的小说,搅得昏头涨脑之际,萧也牧发表在1950年1月号《人民文学》杂志上的《我们夫妇之间》,不能不说是一篇出类拔萃的佼佼之作。

即使五十年后读来,那种温馨的情调,细腻的笔触,内心的探求,人性的描绘,还是令人怦然心动的。在那里,我们读的是人,而不是荷载革命的符号。

我回忆起五十年前翻开这期刊物的体会,那时我是一个文学青年,对解放区文学,如同看那四个吊兜土布军服的来自解放区的干部一样,浑身上下,只有一种色彩,那就是革命。但是阅读经验告诉我,这篇跳出解放区文学模式的作品,与我们以前所读过的外国文学的经典著作,中国文学的优秀作品,在审美意义上有更多的共同点,接轨处,不禁颇感意外了。初读时,真有如见故人般地亲切,这篇作品给爱好文学的我们,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小说是可以这样写,也应该这样写。

我想,如果那时的读者,作家,评论家,和文艺界领导,有今天的这一份宽容精神,沿续着这种大家熟知文学道路发展变化下去;当然,革命的,来自解放区的,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实验,也并行不悖地坚持下来,相互促进,共同提高,经五十年的努力,中国文学的现状也许更令人鼓舞,不会出现十年“****”期间,全中国只有一个作家的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的大笑柄。

然而,萧也牧像邻居家一只啼鸣得太早的雄鸡,不适时的行为,在一个比赛着谁比谁更左的阶级斗争的氛围下,肯定不会带来什么好运的。当时对萧也牧发起第一次批判的“积极分子”,主要是和他拥有同样革命身份的,同样来自解放区的一些作家和评论家。

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这篇在他们笔下,已经写不出来,或者根本也写不了,便断定为离经叛道的小说,偏偏受到更多的青年读者的欣赏,好评如潮,不胫而走,使他们难以接受,说不定益发激怒了他们。但是,选择这篇已经距发表时间一年有半的作品,重新拿出来大张挞伐,进行批判,人们显然难以理解,如果是一篇果然如此成问题的小说,在过去的十五个月里,声严色厉的批判者都干什么去了?

很清楚,当1951年的5月,文化界发动了那场批判电影《武训传》的运动,给那些长有异常灵敏政治嗅觉鼻子的人提供了一个可以发动攻击,从而得以邀功讨宠的机遇。萧也牧被当作牺牲品,送上批判的祭坛,绝不是偶然的。不过,我猜想,运筹帷幄的******在运动初期,萧也牧的这篇作品,并未纳入他的视野。他对小说作品的宽容度,要比康生,要比当时执掌文艺界的领导,显得从容不迫些。最好的例子,就是后来到了1957年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批判,他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一次讲话,不认为是大毒草,也不主张给王蒙划为****。

运动刚刚开始,最高决策者自有他斗争的战略部署,其批判的针对性很明确,是思想界、学术界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人民日报》社论所指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像萧也牧这类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说,离反动尚远,并不在批判的范畴之内。但是,“积极分子”们所表现出来的特别高昂的斗争热情,终于引起最高领导层的关注,对文艺界的批判,便由边缘地位推到了运动的中心位置。首当其冲的主角,是萧也牧,随后,全面铺开,引发了一场对诸多作家和作品展开批判的运动。

第一个吹响批判大进军号角者,是《人民日报》刊登关于《武训传》的社论两旬以后,即1951年6月10日,《人民日报》的“人民文学”副刊上,发表了陈涌的《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正式对萧也牧的创作倾向进行点名的直接批判。批评了作者进城以后写的《我们夫妇之间》、《海河边上》,认为是“依据小资产阶级观点、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

按照历来政治运动的规律,批判对象确定以后,那些更多的庆幸自己未成为批判对象的人,便要努力做积极分子。在知识分子群中,面临这种只有咬人才能自保的严峻时刻,有人说违心的话,有人做违心的事,便不足为奇了。而且,很快就能找到********,大是大非,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反对自由主义、温情主义、小资产阶级感情的革命逻辑,而心安理得,而继续咬人。所以,如火如荼的批判,急风暴雨的斗争,像舞台一样,提供给参与者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个别知识分子的两面性,投机性,庸人哲学,苟且主义,形成的某种人性上的扭曲和畸裂,以致穷凶极恶,也是历次政治运动不断扩大化,殃及无辜,制造冤假错案,产生许多悲剧的根本原因。

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冯雪峰,为什么会在稍后几天的《文艺报》上,发表化名为“读者李定中”的《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那篇文章。光题目的两个“反对”,那棒喝的口气就够吓人的。仿佛可以想象此公举着胳膊在批斗会上,声嘶力竭地喊口号的神气,真是不可理喻。至于吗?具有相当文学水平的冯雪峰,会不懂得,只不过一篇小说嘛!但“严厉批评和火爆热辣的意见,引起文坛震动”。同时,反过来对陈涌的批判文章,进行再批判,指责他的批判为“软弱无力”,这也是政治运动中常常出现的怪圈,“左”会遇上更“左”,更“左”会遇上极“左”,最后就只能以“左”得丧失理智,不可收拾而告终。

现在,已弄不清楚冯雪峰雷霆万钧似的化名出击,是他觉得这样的违心之言,与他这个名字连在一起,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呢?还是他认为自己“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党内身份,对萧也牧的威慑力过于强烈,而使他经受不住呢?相隔五十年后来看,这位文学前辈的隐身法,真是不敢恭维。

紧接着,在延安整风时期就领教过口诛笔伐的丁玲,那时尝够挨批挨打滋味,尝够不公正待遇的她,现在转而以不公正的态度对待他人,也很难理解这位文学前辈的心态,给萧也牧扣上****的大帽子,究竟所为何来?我想她在20世纪30年代,是文学创新的勇士,其实应该能够体谅萧也牧的文学尝试,即使真正错了的话,也是艺术探索中的无心之错,他不过对解放区文学的公式化、概念化作一点小小的突破罢了,但他不可能奢望自己在新中国文学萌芽期,能有力量去制造一种与党对立的倾向,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一点。

应该说,曾经在延安被批得体无完肤的她,或许能够设身处地为萧也牧的孤立无援,众矢之的,十手所指,十目所视的局面,想一想才是。这种不知道明天,不知道下场,甚至不知道上天该怎样惩罚他的痛苦处境,她是有过亲身亲历的体会的呀!但想不通她执笔为文,站到这次批判行列中,目的何在?出于捍卫文学的革命性,义愤填膺?还是出于求得这场斗争中有一个好的表现?或是出于她领袖群伦的指导欲望不宜保持沉默?在《文艺报》上,也发表了她的批评文章,题目是《作为一种倾向来看——致萧也牧的一封信》。

这是一篇定性的文章,等于是一纸判决书,给萧也牧画了一生的句号。经过这样剑与火的“洗礼”以后,他成为一只不再唱歌的鸟,创作活动完全中止,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之中,在文坛几乎不为人知。虽然,他在嗣后的编辑岗位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几部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长篇小说,都有他付出的心血。经他编辑出版的工人作家的小说集,都有他未署名的精心撰写的编者前言。他还培养出来一些相当有水平的年轻编辑……但他始终努力使所有的读者,遗忘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一直到“****”当中,终于在迫害中屈辱地死去。

因为编这本《五十年短篇小说选》,收入了他的《我们夫妇之间》,按照体例,文前刊有他的小传:

萧也牧(1918—1970)浙江吴兴人。曾就读于吴江大学附中,1937年入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先后在晋察冀边区牺盟会五台山中心工作,做过地区报纸《救国报》、《前卫报》编辑,担任过张家口铁路分局工人纠察队副政委。1949年相继在北京、天津工作,发表了《我们夫妇之间》、《海河边上》、《锻炼》等中短篇小说。被批判后,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主要著作有《萧也牧作品选》。

所以要把这份小传抄录在这里,也是出于对这位赉志以殁的未得施展才华的作家的敬意和纪念。斯人已去,文字长存,他和他的作品,在当代文学史上,我想是不会抹煞的,因为这是和一段文学进程联系着的。

秦兆阳有一段非常感性的文字,也许最能代表人们怀念萧也牧的心情了。

呜呼也牧!生如力耕之牛,殒如风中之烛,未竭忠诚之心,遽遭无妄之咎。生之年汝知我不汝知,死之后我知汝而难通款曲。每念及此,怅惘而痴。但愿历史教训永志不忘,历史遗毒立即消亡。

顺便说一句,1951年,那些最早对萧也牧,对《我们夫妇之间》进行批判讨伐的“积极分子”,到了1957年,角色互换,不幸又成为别的积极分子进行批判讨伐的对象。

老天爷也真会开一些很残酷的玩笑。

文学史,通常是不完备的。

第一,它不可能包罗万象,因为篇幅有限。第二,它是一部很无情的书,同时也是一部很势利的书。它的眼睛只盯着名人和名作,那是让非名人和非名作欲哭无泪的事情,可你也只好没脾气。而且,这部文学史成书的年代越近,其著作者加以评论,予以取舍的功利程度,掺入非文学的考虑因素,也就越明显。于是,有些假冒的名人,有些伪劣的名作,很可能挤进文学史,在这部书里的哪一页,哪一节,露出那张真小人、假大师的肉脸,作人五人六状。所以,对一百年内的文学史,你最好本着“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态度,半信半疑地看过去为妥。

至于我讲的这个不足百年,只有一甲子的,既非名人也非名作,肯定进不了文学史的故事,录以备忘,为文学史的一个注脚,也不无裨益罢了。因为,一部当代文学史,某种程度也可以说是一部文人伤心史。在当代历次文学批判运动中,凡在劫难逃者,受到批判而大倒其霉者,那痛苦,无论落到名人身上,还是落到非名人身上,疼的感觉应该是差不多的。

也许这多年来,那张善良的被整得“神气尽矣”的文人面孔,始终在我的记忆中不能磨灭,因此,我对我们中国的评论家,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的评论家,在那个以笔为刀枪,评论与权杖画等号的年代里,对于作家体无完肤的“爱护”,对于文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忍不住愤慨。尽管很多置人于死地的评论家,已经亡故,或者,即使活着,也风烛残年,但想起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总是怀疑民谚所云:“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其实是一句空话。

那是1945年8月,侵华日军无条件投降,我军,也就是晋察冀边区的八路军,进入了张家口市。当时,远在重庆的国民党政府,接管北平为第一要务,哪里顾得上远在口外,盛产口蘑的张家口。于是,在******鞭长莫及的缝隙中,于敌后坚持抗日八年的共产党政权,有了第一座像点样子的城市。我在短篇小说《月食》中,写过这些即将进城的干部,那种欣欣然,那种对于美好将来的向往。

这样,张家口这座其实不大的城市,有过两次解放的经历。

自然,在八路军中吃小米饭的文化人,也就随着部队进城。这其中,应该有刚以短篇小说《我的两家房东》脱颖而出的康濯,有后来写《我们夫妇之间》受到批判的萧也牧,以及我要讲述他故事的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丁克辛。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才二三十岁,精神焕发,情绪高涨。

我在想,命运要是给丁克辛展开一点笑脸的话,评论家(特别是身居要位的,掌握文艺方向和政策的)不那么神经过敏,小题大做,不那么过犹不及,杀一儆百,尤其,不以作家首级为自己晋身之阶,此人,本该是解放区的一流作家,或者,退一万步,至少会写出不亚于解放区那些名家的作品。他比较早的跳出公式化,概念化,口号化,简单化的写作定式,比萧也牧,起码要早好几年,写个性,写人性,写感情,写男女之爱的老区作家。因此,早得多的遭遇到评论家的“光顾”,便命中注定了。于是,我也不由得哀叹,老天总是偏护强者,而欺侮弱者。对整人的人,“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使其逍遥法外;对被整的人,“时辰一到,一定要报”,绝对不会放过。

丁克辛成了评论家的靶子。

在20世纪的40年代、50年代、60年代,一篇文学作品被点了名,对作家来说,有点像剑侠小说中,被武林高手点中死穴一样,顿时昏厥麻木,立感天日无光,眼前一片漆黑,下场不敢想象。这种痛苦莫名的体会,不佞也是亲身感受过的。甚至到了解放以后,都在铁道部系统工作,有机会认识这位丁克辛,早年被整肃过的惶惶然,还时不时在他脸部阴影中流露出来,这你就不得不感叹,评论一旦等于权杖,是多么可怕了。

坦白讲,我也是侥幸活到七十出头的人了,虽然被评论的权杖,打得七荤八素过,但贱命之人,倒也耐得作践,至今仍在文坛厮混。不过,在夜里做身陷恶狗村的噩梦,倒是永远不变的主题,说明那些年里权杖式的评论,对于作家威慑力之深远,保质期竟达好几十年之久,到达下意识中,至今,每一念及,犹不寒而栗。估计这被狗狺狺然吠叫出一身冷汗的梦,非要做到死不可了。

可我为丁克辛抱憾的一点是,那么早就被批了,那么早就挨整了,从此,一生的写作魂魄散了。甚至解放以后,他还想振作,1950年,在抗美援朝运动中,丁克辛又写了《父子英雄》,发表在《人民文学》,结果被那时一言九鼎的周扬扣上“个人英雄主义”的帽子,再次跌落到谷底。由于在张家口对他的批判,传播的范围,充其量,仅仅是晋察冀边区而已,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周扬的批评,又是他点的一串名中最后一个,小八腊子而已,既达不到延安时期对王实味《野百合花》,丁玲《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那样影响巨大,“青史”留名,也不及共和国成立后历次文艺界的批判运动那样大张旗鼓,家喻户晓。虽然臭得从此抬不起头来,却没有遐迩皆知的臭名,有点冤。

加之,腾出手来的傅作义,开始包围这座城市,很快我军就撤出了。于是,丁克辛在张家口的这一段文学经历,也随着城市的易手而尘封起来,再也不被触及。现在,除了熟知者外,无人了解丁克辛的这段往事,甚至连他后来的去向,也少有人知悉,更不知道应该有八十多岁年纪的他,仍否健在?现在回想起这样一位被文学史淡忘的作家,那怆然若失的眼神,那无可奈何的表情,真是很伤感的。

一个有才华而不得施展的文人,不甘沉没却又只能赍志饮恨地活下去,那是多么艰难的岁月啊!

现在可以想象,这些穿着二尺半长的灰布军服,裹着绑腿登着布鞋的知识分子,随着部队进入城市,走在平坦的马路上,那种自豪感是不用说的,甭提有多少的诗情画意,涌上心头了。很显然,对那些一直以农村包围城市的共产党、八路军来说,需要熟悉城市,熟悉工厂,熟悉工人阶级,那么,得风气之先的文化人,又是刚经过整风运动,学习了******同志的《在延安**********上的讲话》,自然深入到群众中去,体验新的生活,接触新的人物,寻找新的素材,创作新的作品,为当务之急了。

丁克辛到了宣化龙烟煤矿,他没有想到在那里写了他一蹶不振的作品《春夜》。前年我编《五十年短篇小说选》,选过萧也牧那篇让他一劫不复的《我们夫妇之间》,为他写“作者小传”时,知道他那时也在张家口铁路站段,当工人纠察队的队长。可以想象,当时有很多文化名流、知名作家、文工团的表演艺术家,聚集在张家口。才子风流,仕女妩媚,歌声嘹亮,舞姿婀娜,可谓人杰地灵,极一时文气之盛。顺便要提一下的,康濯时任副主编的《北方文化》杂志,也是在这座城市中出版发行。现在,谁要拥有这本战火中的文学杂志,肯定是奇货可居的珍藏之物了。

1947年,丁克辛在《北方文化》上,发表了他深入龙烟煤矿写出来的短篇小说《春夜》。

如今,当我们能够以文学角度探讨文学作品的时候,平心而论,丁的这部描写矿工感情生活的作品,实在构不成任何罪状。你得承认他写得真实,你得承认他写得别致,你得承认他的小说具有文彩,最后,你得承认他这篇作品的主题的积极性。当时,解放区文学,很多还停留在配合任务,图解政策,宣传形势,教育群众的阶段,因此,在当时许多意识大于形象,政治大于文学的作品中,他的这篇《春夜》,别开生面,一枝独秀,风靡一时。

故事讲述了那些在矿主的盘剥压榨,在把头的欺凌蹂躏下的窑矿工,旧社会穷得连媳妇也娶不起。贫穷与落后,落后与愚昧,愚昧与无知,无知与罔顾羞耻,总是相伴相行的。于是,作品描写了矿井中,坑洞里,出现了类似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所述及的发生在原始社会的“普那路亚婚”。一个同样穷得无以为生的女人,成为同住在一个窝棚里多个走窑汉共有的妻子。

但是,共产党的光辉照亮矿山的同时,也给矿工带来了新的世界,在随后的民主改革运动中,这种悖谬人性的婚姻,无论一夫多妻,还是一妻多夫,都是解放区法律所不容的。于是,在工作队的帮助教育下,这个女人与其中她更喜爱的一个老实男人,组成家庭,过合法夫妻的生活。这就是在那个还很冷冽的北方春夜里,重新得到人的自尊的这对男女,相亲相爱的故事。

我在编《五十年短篇小说选》期间,希望能找到这篇《春夜》,可惜,未能如愿。但据当时阅读过这本杂志、这篇小说的朋友告诉我,这是对他进入文学之门的一部启蒙意义的小说。他还告诉我,当时,懂得一点文艺政策的人,知道一点延安整风的人,都为他大胆的文学追求,捏一把汗,为他写人之不敢写的勇气,担一点心。因为大家都很聪明,按照中国人的中庸思维定式,迈出一小步,其他人也许尚可忍受你的激进,迈出一大步,而且触动了什么,影响了什么,妨害了什么,那就必然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使你既不触动,也不影响,更不妨害,握有权杖者和握有权杖之笔者看你不顺眼,看你太个别,看你走出队列远了一些。等着吧,肯定不会有好果子让你吃。

接下来,丁克辛所遭遇到的,便是大家可想而知的事了。

就冲这一条责询,在解放区,有那么正面的,健康的,光明的,积极的东西不写,偏要把目光盯在矿井里七八个男人共娶一个老婆的故事?这是为什么?我想他肯定瞠目结舌,回答不上来。后来,我认识了他,一直想跟他探讨,他的这个构思,最初是不是受到高尔基《二十六个和一个》的启发?但经过多次批判的他,“曾经沧海难为水”,竭力回避谈论文学。

文学,成了他的禁忌。

当代文学史,也是一部文学批判史。其实,我在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从西方文学引进“评论”这一种文体,与中国传统的《文心雕龙》式、《诗品》式的经典评论,以及李卓吾、毛宗岗、金圣叹式的点评式的随机评论,其目的,是要将评论和创作,构成平行的,缺一不可的,文学之车上的两个轮子。无论胡适、陈独秀,还是鲁迅、刘半农,都没有打算使评论相当于检察官的公诉书,使评论家扮演作出终审判决的法官那样的角色。

评论家和作家,有其天敌的矛盾一面,但也有互为因果,彼此推动的共生一面。新文学运动早期,文坛活跃状态的形成过程中,作家和评论家的互动,是起到重要作用的。这也与五四以后的大部分文人其学养,其教养,其素养,其涵养有关,他们程度不同地在身体力行着这个初衷。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五四时期,那大家风范,真是令人怀念。

以鲁迅为例,作为一位作家,他被别人评论过,作为一位评论家,他也评论过别人。尽管20世纪30年代的文艺论争史,说到底是一部文人打架史,尽管鲁迅“打”别人的时候,可谓“一棒一条痕”,相当的不客气。同样,别人“打”鲁迅的时候,也是“一掴一掌血”,相当的不服气。所以,鲁迅在论敌的挑战下,硬译了好几部外国理论著作,以充实自己;同样,他的对手如陈西滢,如梁实秋,如林语堂,也由中而西,由西而中,积累学问,以便对阵。

即使这样,鲁迅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洋场恶少”、“四条汉子”……诸如此类的评论,对某些作家起到“定谳”的作用,但评论就是评论,评论只不过是评论,如此而已。与落在丁克辛头上,落在萧也牧头上,落在50年代“****作家”头上,那一篇篇血风腥雨的声讨,有着天壤之别。鲁迅的文章再厉害,对手詈其为“绍兴师爷”的刀笔,有置人于死地的“歹毒”,又如何呢?未见鲁迅将谁关起来,给谁戴上帽子,把谁送去劳改,宣布谁的作品为毒草。这也许是新文学运动早期,先是北平,后是上海,出现的大活跃,大进展,构成今天我们称道的现代文学的大繁荣。不能不看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作家和评论家的碰撞、冲激、互动、砥砺,是起到重要作用的。

文学的自由气氛,作家的平等精神,争论的民主风度,宽容的思想境界,是古往今来,文学得以繁荣昌盛的起码条件。文学史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要后来人以史为鉴。

我不知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分界,是以什么为准?那是史家的课题了。

但窃以为,从文学评论,具有决定作品生死,决定作者存亡的权杖作用起,只要这个最鲜明的批判特色存在,便是当代文学。因此,丁克辛在张家口的这段经历,虽然发生在解放前夕,与更早一点的,于1943年延安整风对丁玲、王实味的批评,基本上已经属于当代文学的先声。因为,那手法,那动作,那措施,那政策,在近半个世纪里,没有什么改变。后来,我也渐渐懂得,为什么后来有那么众多的喊着不破不立,实际光破不立的勇敢者!因为立,需要学识,需要经验,需要实践,需要真知灼见,比较麻烦。而破,是一件无需乎学养、教养、素养、涵养,很容易做到的事,只要有权;哪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权,可是能在评论中“左”得可怕,“左”得吓人,只要不在乎别人眼中自己的那面目可憎的形象,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种评论的权杖作用,发展到20世纪70年代,达到顶峰。江青为******正告天下,他是我们党的“金棍子”,结果,和这根金棍子一起的红卫兵、造反派们,没完没了地破下去,一直破到中国成了一片文化沙漠为止。评论等于权杖的美好日子,也就走到了头。谢天谢地,文学史上的这一页,终于翻过去了。故事讲到这里,不禁呜呼,真为最早倒在评论权杖下的丁克辛、萧也牧之辈抱屈,如果他们减去五十岁,给他们今天这种写作的内部和外部条件,我想,他们会万分珍惜,绝不会写时下流行的拆烂污文章,下三烂的作品,这也是经过严冬的人,定会把握住明媚春光的必然。

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坐定下来,重新讨论来自解放区的作家萧也牧与丁克辛,使被遗忘的名字再度进入人们视野里来,这是一个时代的进步,而觉得有必要重写中国当代文学史,更准确地描写这五十年来的文学历程,更是文学成熟的表现。

我想,公道自在人心,这种说法也许不甚科学。不过,打过人的人,虽然最终也是要死的,但他拖着的那根打人的棍子,总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种可恶的棍徒形象,很难抹掉。

因此,时间的验证,往往倒是区别和划分真善美和假恶丑的公平标尺。记住这一点,对每个为文的人,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