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文天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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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言志

这首诗是祥兴二年四月作者在广州即将被元军押送北上时写的。厓山海战后,元军回到广州,文天祥将被押送北上。此时,对作者来说,一切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陷罗网,就要远离故国,复兴理想全然成空,能做的只有以死报国了。诗以“言志”为题,所言“志”即是“求仁得仁”、“取义从容”、“以身殉道”。体现了作者视死如归的英雄胸怀。

九垠化为魅,亿丑俘为虏

既不能变姓名卒于吴,又不能髡箝奴于鲁。

远引不如四皓翁,高蹈不如仲连父。

冥鸿堕亚缴,长鲸陷网罟。

燕上下争谁何,蝼蚁等闲相尔汝。

狼藉山河岁云杪,飘零海角春重暮。

百年落落生涯尽,万里遥遥行役苦。

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

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妇女低头守巾帼,男儿嚼齿吞刀锯。

杀身慷慨犹易勉,取义从容未轻许。

仁人志士所植立,横绝地维屹天柱。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素王不作《春秋》废,兽蹄鸟迹交中土。

闰位适在三七间,礼乐终当属真主。

李陵卫律罪通天,遗臭至今使人吐。

种瓜东门不可得,暴骨匈奴固其所。

平生读书为谁事?临难何忧复何惧。

己矣夫!易箦不必如曾参,结缨犹当效子路。

九垠化为魅,亿丑俘为虏——垠(yín):边际。九垠在这里指全国土地。《尔雅·释地》:“九天之际曰九垠。”魅:鬼魅,怪物。这里指元军占领了赵宋国土。丑:众。《诗经·小雅·吉日》:“升彼大阜,从其群丑。”这两句是说:辽阔的山河被元军占领,亿万同胞成为元军的俘虏。

既不能变姓名卒于吴,又不能髡箝奴于鲁——“既不能”句:《汉书·梅福传》:“汉时寿春(今安徽寿县)人梅福,为南昌尉,多次上书论事。后王莽专权,他弃妻子而遁去;其后,有人见梅福在会稽,已改变姓名,为吴市门的守门卒。”“又不能”句:《史记·季布列传》:“刘邦缉捕季布,季布逃匿,自己加以髡箝之刑,化装为受过刑的人,并卖身给鲁地朱家为奴,以为躲避之计。”季布:参看《高沙道中》“季布走在鲁”句注释。髡(kūn):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箝(qián):古代以铁夹颈的刑罚。这两句是说:我不能像汉代梅福一样改名变姓去隐藏,又不能像季布一样削发带枷想方设法去躲避。

远引不如四皓翁,高蹈不如仲连父——远引:远远地退避。引:退,退隐。四皓:汉高祖时隐居在陕西南部商山的四位老人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lù)里先生。皓:老人。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送尔长江万里心,他年来访南山皓。”高蹈:指隐居。仲连父:即鲁仲连。战国时人,高蹈不仕,喜为人排难解忧。齐王攻下聊城,要给他封官,他便逃隐到海上。父(fǔ):同“甫”,古代对男子的美称。这两句是说:我比不上汉时商山的四皓,他们可以远远地退避隐居;我也比不上鲁仲连,他功成身退。

冥鸿堕矰缴,长鲸陷网罟——冥鸿:高飞的鸿雁。多用来比喻高才之士或隐居的人。这里作者自比。矰缴(zēnɡzhuó):系着丝绳的短箭。网罟(ɡǔ):捕鱼的工具。此句中的“长鲸”也是作者自比。这两句是说:高飞的大雁被射落掉下来,气吞江海的鲸鱼被鱼网捕得。

仞燕上下争谁何,蝼蚁等闲相尔汝——仞燕:仞雀和燕子,它们都是小鸟。争谁何:争辩。讽刺比它们飞得高的大雁。这句是承接上句中的“冥鸿”而言,隐括了《庄子·逍遥游》中的意思:大鹏展翅九万里,“尺仞笑之曰:‘彼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这里作者以冥鸿喻自己的志节,以仞燕比喻目光短浅、以成败论人的庸俗之徒。蝼蚁:蝼蛄和蚂蚁,它们都是小虫。等闲:随便。相尔汝:被轻贱的意思。尔汝:古代尊长对幼者以“尔汝”相称。引申为轻贱之称。《魏书·陈奇传》:“尝众辱奇,或尔汝之,或指为小人。”这句是承接上句中“长鲸”而言,隐括了《战国策·齐策》中的意思:“君不闻海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这里作者以长鲸自比,以蝼蚁比喻轻侮他的元统治者。这两句是说:高飞的大雁被射下来,仞雀和燕子就上跳下蹿,说长道短;鲸鱼陷身鱼网,连蝼蛄和蚂蚁也随随便便地轻视它。

狼藉山河岁云杪,飘零海角春重暮——狼藉:杂乱的样子。岁云杪(miǎo):年终,岁末。这里指大宋江山气数已尽。云:语助词。杪:末尾。这两句是说:山河破碎,宋王朝走到了尽头;我飘零天涯海角,如今又是暮春。

百年落落生涯尽,万里遥遥行役苦——百年:指人的一生。落落:开朗,坦率。这两句是说:我的一生,坦荡无私,就要走到尽头。此去北方,万里之遥,困顿辛苦。

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辰:时候。《诗经·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dàn)怒。”罹(lí):忧患,苦难。《诗经·王风·兔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求仁”句:参看前选《高沙道中》“求仁而得仁”句解释。这两句是说:我生不逢时,遭时代大难;我为了追求高尚的理想而牺牲生命,还有什么可以怨叹的?

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汉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之:代词,指人之一死。安所处:即“用之所趋异也”的意思。这两句是说: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就看你如何去对待它。

妇女低头守巾帼,男儿嚼齿吞刀锯——守巾帼:此处用来隐指那些甘心接受羞辱的投降派。《晋帝纪》载:“诸葛亮北伐中原,屯兵渭南,司马懿不敢出战。诸葛亮送了巾帼给司马懿,以羞辱并激怒他,司马懿却接受了。”巾帼:妇女盖头发用的头巾。嚼齿:《新唐书·张巡传》载:“唐安史之乱时,张巡守睢阳,每次督战大呼,以致目眶迸裂,血流满面,咬碎牙齿。”吞:咽下去。这里指受刀锯之刑。这两句是对比而言,是说:男人就应该不怕死,敢于身受刀锯之刑,不应该像妇女一样怯弱。

杀身慷慨犹易勉,取义从容未轻许——这两句是说:一个人慷慨就死并不难,但视死如归、从容就义却并不是一种容易的事。这是作者自勉的话。

仁人志士所植立,横绝地维屹天柱——仁人志士:《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植立:树立。地维:古人认为地是方的,有四角,以大绳维系着,叫“地维”。屹(yǐ):高耸的样子。天柱:比喻最高的山。《淮南子·天文》:“昔者共工与颛顼(zhuānxū)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这两句是说:仁人志士所达到的境界,就是能顶天立地。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殉:为了一定的目的而死。《孟子·尽心上》:“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这两句是说:要为大义而献身,决不苟且偷生,大义的光辉会照耀千古。

素王不作《春秋》废,兽蹄鸟迹交中土——素王:古称有王者之道而无王者之位的人,后用以称“孔子”。《春秋》:书名,是孔子根据鲁国史而编订的。“尊王攘夷”是《春秋》里面的一个重要思想。这里作者就是以这种思想而说的。“兽蹄”句:《孟子·滕文公上》:“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这里指元军入侵中原。这两句是说:像孔子这样的贤人,现在没有了,《春秋》大义也废弛了,于是牛鬼蛇神来侵犯中原了。

闰位适在三七间,礼乐终当属真主——闰位:非正统的帝位,就像因为岁月之余而多出来的闰月一样。三七:厄运。《汉书·路温舒传》:“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汉厄三七之间”的意思是:汉朝的厄运大概出现在立国后二百一十年左右。礼乐:这里指一个朝代相应的政治制度,也就是“正统”帝位。真主:真命天子的意思。这两句是说:元军入侵并非有正统帝位,南宋灭亡只不过是一个厄运罢了,最后的帝位还是属于汉人真命天子的。

李陵卫律罪通天,遗臭至今使人吐——“李陵”句:李陵:字少卿,汉名将李广之孙。天汉二年率步卒五千击匈奴,战败后与汉使者卫律一起投降。当时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匈奴酋长让李陵劝苏武投降,遭苏武拒绝,李陵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吐:唾弃。这两句是说:李陵与卫律投降匈奴,背叛祖国,罪恶极大,遗臭万年,至今令人唾弃。

种瓜东门不可得,暴骨匈奴固其所——种瓜东门:秦时邵平,封东陵侯,秦亡后,隐居长安东门种瓜。这两句就是对李陵、卫律而言,意思是:他们连隐居起来种瓜东门的机会都没有,暴骨匈奴是他们应有的下场。

平生读书为何事?临难何忧复何惧——这两句是作者以状元宰相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意思是:平生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在大难临头时,毫无所惧吗!

已矣夫——算了吧!

易箦不必如曾参,结缨犹当效子路——易箦(zé):《礼记·檀弓》说,曾参临死时,要把病床上所用华美而不切合他身份的床垫换掉。箦:竹席。结缨:《左传·哀公十五年》说,孔子的学生子路在和敌人打仗时,帽带被砍断,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缨:帽带子。这两句是说:现在身为俘虏,死的时候还能不能像曾参那样坚守礼法,已经很难说了;但一定要像子路那样,死得很从容,很勇敢。

这首《言志》诗,仅以作者所言“志”看,就是“一死鸿毛或泰山”的选择。作者所选择的是重于泰山的“取义从容”。若进一步分析,这首诗是作者主体精神思想的流露。文天祥的思想,主要是儒家思想,他讲忠讲孝,反对“乱臣贼子”。他在《白沟河》一诗中说:“天地垂日月,斯人未云亡。文武道不坠,我辈终堂堂!”很好地说明了他维护“文武”圣人之道的大义。诗中多次提到儒家人物及儒家主张,讲究“正统”,这些都是文天祥儒家思想的体现。也正是这种儒家思想的精神支撑,使得他有了坚强的“以身殉道”的信念。

全诗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万里遥遥行役苦”,写国破家亡,身陷囹圄,无法做到像古人那样,或全身远祸,或高蹈世外。第二部分说的是只能以死报国,并要做到“以身殉道”,“取义从容”,体现的是一位状元宰相的生死信念。

诗歌是以七言为主的杂言体。隔句压韵,一韵到底,共十九韵,读来有一种浑灏的感觉。诗歌虽通篇议论,但感情饱满。说古道今而是非分明,让人于悲壮慷慨的情绪中,体味出一位远去英雄视死如归、从容坦荡的天地胸怀。

张元帅谓予:“国已亡矣,杀身以忠,谁复书之?”

予谓:“商非不亡,夷齐自不食周粟。人臣自尽其心,岂论书与不书。”张为改容。因成一诗这首诗作于元世祖元至元十六年(1279)三月十四日或稍后。至元十六年三月十四日,元军元帅张弘范在海上摆酒,劝文天祥投降,“公(文天祥)流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贰其心乎?殷之亡也,夷齐不食周粟,亦自尽其义耳,未闻以存亡易心也。’弘范为之改容。”(邓光荐《文丞相传》)这首诗便是为此事而作。诗歌体现了作者“烈士死如归”的英雄大义。谁复书之:谁会把你忠贞不贰的事迹记载在史册上呢?改容:改变容态。《汉书·贾谊传》:“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这里是为之肃然起敬的意思。

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智灭犹吞炭,商亡正采薇。

岂因徼后福,其肯蹈危机?万古《春秋》义,悠悠双泪挥。

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高人:高尚出俗之人。浼:玷污,污染。烈士:坚守信念而牺牲生命的人。死如归: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两句是说:高尚之人总怕自己的名节被玷污,坚守信念而死的人,把死就当成回家一样。

智灭犹吞炭,商亡正采薇——“智灭”句:《史记·豫让传》记载:“豫让,战国时晋人,事智伯,甚被尊宠。智伯为赵襄子所灭,豫让要替智伯报仇,用漆涂在身上化装为有癞疾的人;又吞吃了炭,使声音变哑,目的是让人不能辨识,然后去刺杀赵襄子。不成,被捕自杀。”“商亡”句:《史记·伯夷列传》记载:“商朝灭亡后,伯夷和叔齐耻为周民,不食周粟,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后饿死。”薇:山菜,茎叶皆似小豆,可食。这两句是说:智伯死了,豫让尚能吞炭变哑去为他报仇;商朝灭亡了,伯夷和叔齐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

岂因徼后福,其肯蹈危机——徼(jiǎo):求,求取。这两句是说:哪有追求个人利益的人,肯愿意为了国家而赴难牺牲呢?

万古《春秋》义,悠悠双泪挥——万古:不朽的意思。《春秋》义:《春秋》大义。悠悠:水流悠长的样子。这里形容泪水潸然的样子。这两句是说:一想到不朽的《春秋》大义现在废弛了,不禁眼泪潸然而下。

诗歌主题明确,那就是坚守《春秋》大义。在作者看来,宁愿从容就义,也不愿清白的名誉受到玷污。整首诗语气平缓,意绪也没有以前诗歌中常常见到的波澜起伏,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你娓娓道来,说着古老的先贤故事。作者所有的情感似乎都溶进了“悠悠双泪挥”五个字之中。这里有对亡国的痛恨,有对自己身世的悲叹,更有对张弘范等人无耻的反击。作者坚守民族气节,与豫让苦肉复仇、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等历史事件,其实在性质上很不一样,但作者用来表达自己对国破家亡之痛及誓不为贰臣的决心,还是让人深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