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甲板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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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雨夜书:想念母亲

雨一直就这么下着,它从傍黑开始,下到了现在,这会儿还不见停住。舷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在向更黑暗的地方缓缓地堆积,或者,慢慢地塌陷。母亲不在这个夜里。母亲睡在二十二天之前那个夜晚,不再醒来,所以她不知道今夜的这场雨,使我久久地不能睡去。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场雨,它们落在我睡不着这个夜里,让我感觉到了雨是那样的轻,又是那样的重,它们带着我的思念,穿梭在有着微风的天地之间,飘向岸上田野的棉花地——那里还有没摘完的棉花,它是白的,雨也是白的,但此时,我并不能用眼睛再次证明地里的棉花,在雨夜黑暗之中是白的。它们的白,只是我幼年的记忆里,贫困的母亲给我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那件暖和的棉袄。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的棉袄,又要母亲多少个一针一线的夜晚?

而那件棉袄早已被我忘记,它在今天被我重新记住时,是因为母亲的死,是因为母亲她不在这个雨夜,并且永远不在这个雨夜之后的任何一个日子了。

因而那棉花的暖和只能在我想象之中!其实想象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想象已经被这一场冬天的雨湿透,是那样的重。这是多么沉痛的重。这样的痛,在黑暗中极度地压迫着我,让我借着工作的理由,乘一艘航标艇,来到我经常要去的那些地方——沿江岸线标志所在地,暂且逃离安庆几天,逃离母亲的死,给我带来的那种怎么也驱逐不去的悲伤!雨还在下,我没有听到那轰隆隆的雷鸣,也没看见能撕裂夜幕的那道闪电,那炽烈的蓝色天光已隐匿在另一个季节云层的后面,或许在那儿耗尽了自己的能量,因此不能照亮这舷下的河水,不能照亮舱内床铺上我睡不着的眼。

是夜的云层遮蔽着我的视线,天空就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黑色石头,悬在我的头顶,我在舷窗外能够望见的只是一片黑,那是天的黑、云的黑、水的黑——雨夜里的全部的黑,我甚至看不到白色的雨在黑暗中是白的。我只听到了有些雨没有落到河里,它们落在了船上——船的甲板上、舷梯上、顶棚上,落在船上每一处能被太阳照到的那些地方,但它们不能像进入泥土那样渗入钢铁质地的深处。它们用复数的一颗颗——这样密集的方式,冲向这些钢铁事物的表面,然后在坚硬的面前粉碎,并且在粉碎那一瞬间,它们已不成为雨,而成为总是倾斜着的甲板上的水。这溢流的水,从那儿,再跌向舷下的汹涌,融入河的内部——流淌。

雨在河里流淌。

我听到了雨在河里流淌的声音。那是雨在河床上——向更低处的地方流淌的声音。更低的地方是大海。但我醒着的耳朵从来就没分清过,雨砸向甲板上时所发出的声音,是雨的声音还是钢铁的声音?——或许这些都与我的母亲无关。母亲不在这个夜里,她在城西外那片山坡的墓地上,和我的父亲在一起!

然而母亲却曾说过,那是雨的声音。记得前年母亲在我那儿小住了几天,正是梅雨季节。她年纪大了,手脚已不像过去那样方便,但仍要在那些天里,叫我们天天晾晒冬衣冬被。我说我们不在家,要是下雨了,那被子就湿了。可母亲坚持说,我还能听不到雨的声音?那天我下班时,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雨便在回家的路上下了起来,可我走进家时,那几床被子已被母亲叠好放在了床上。的确如母亲说的那样,更大的雨点砸在阳台外面衣架钢管上的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响亮。我觉得,母亲在做着她力所能及的——这种收被子的事情之前,或许听到的就是钢管上那第一滴雨的声音。

我想,这样去认定一件事情,或便是我母亲的思维方式了——母亲曾用自己的身体扑到在她那个5岁儿子的身上,因为她听到子弹划破头顶上空的声音!——长兄曾多次向我重复过他童年最初的这个记忆。那是母亲带着她的第一个儿子,去找经过冀南平原某个镇子的那支部队中——我当兵的父亲时发生的事情。因此这个记忆不是我的记忆。并且不是除长兄以外我们兄弟姐妹其他人的记忆。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在听到的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泪水盈眶……

……雨的声音渐渐弱去。河流流水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岸边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沫线也依稀可见。雨真正停下来了的时候,天已泛白。我一夜无眠……

哦,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必须记住:明年1月30日是我母亲忌日的第100天,依着这里风俗,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将在那一天的上午,去墓地上看望母亲。

“——妈妈,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