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诗里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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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的村子我的爱

印象中,我家门前有两个大大的粪坑,是村子里集体做工时储存猪粪牛粪的大池子。我听父亲讲过关于集体做工时挑粪的笑话:

大冬天里挑粪,肯定得有人下到粪坑去舀粪,此项工作,冷、臭,而且繁忙,不象挑粪的人可以在中途随意停歇。大多数人是不愿做此事的。于是约定个方法:抓阄。抓到纸团上划×的人就下粪坑舀粪。队里有个叫水哥的人,人们总是让他先抓,可奇怪的是他每次都会抓到划×的纸团。人们就说:“水哥,你机会真差,等明天的好机会吧。”他竟然不知道,其实每个纸团上都是划了×的哩。

虽是笑话,但真是事实。那叫水哥的人我很小就认识,病恹恹的他像打机关枪一样,让老婆一气儿生下了五个女儿,直到等六个才是个儿子,就给这小子取了个名字叫“谢天”,那真是谢天谢地了。我就在想:是不是老天爷也在捉弄这样的本分人哪,让他想生儿子的愿望也如挑粪时抓阄一般!

粪坑旁是一长条猪舍,里面常常有肥肥胖胖的不时嚎叫几声的猪们。猪舍后边是一个大大的猪圈,用砖头砌了高高的墙,我曾经用砖头垫脚探出头去看,只看到一个大大的坑,一头猪也没有,大概是猪吃食的时间吧。猪舍里有间房子是粉房,专门做粉条的房子。管这猪舍和猪们的人叫二爹,我的家族里的一个祖辈。我很小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留着白色的八字须,有些矮胖,面相里很有些怕人。但我又知道,二爹是怕他家里的二奶奶的,好几次让二奶奶从家里骂了出来。二爹没有儿子,族里便将一个年岁最大的孙辈过继给了他做孙子。

在粉房里,我见过二爹将浸泡得又软又大的一粒粒豌豆变成粉条的过程。我觉得真是神奇,怎么方才是一颗颗的,一会就成了一长条一长条的了。粉房里有一口大锅,一个大锅盖,那口锅,装进一头大肥猪是没有问题的。

我家左边是个大房子,也算是个仓库吧。里面有大大的磨盘,我就疑惑,这磨盘怎么转得动呢?后来在书上知道驴子可以拉磨,但我们村里是没有驴的,那一定是用牛在拉磨了,我想。我一次也没见过是谁拉动了那大大的磨盘,但我见过在那大仓库里,大人们围着一团开会,叽叽喳喳地,像一点也不守纪律。仓库外面常常写着写大的字,那是标语,比如“农业学大寨”“毛主席万岁”,一个字足足比一个人还大,红色的,还用白色的圆圈圈着。

再向前走,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近的,是绿油油的水田,种着水稻,一阵风吹来,总让人闻到米饭的清香。远处,是旱地,种着大片大片的棉花,棉桃张开,就如一张又一张的笑脸,又如丰腴的少女露出她俊美的胳膊,雪白雪白的;寒冬时节,地里是青绿的麦苗,麦苗生长,麦苗里的小兔也在长大,等到有雪的时候,循着兔的脚印,一定是可以寻到三两只兔子的。

整片的庄稼是一幅多姿的水彩画,水彩画中央让人给抠了个小洞——这是供村里人吃水的池塘,我们也叫它“坑”。我小时候觉得坑很大,我更知道坑里有各色各样鲜美的鱼。腊月刚过,队里就有人开始张罗着捕鱼,不用网捕,却将水抽干——这种最原始的捕鱼方法叫“干坑”。水抽得将要见底时,就看见大大小小的鱼开始蹦跳起来,如一锅沸腾的开水,我们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就有大人们下去捡鱼,将鱼捡了丢进水桶,再一桶一桶地往队里的仓库里搬。见到有红鱼,大概是红鲤鱼,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常常疑心是不是神话传说中的金鱼;那传奇的金鱼,也许是个婀娜多姿的美丽仙子,也许是个变化多端的魔术师。见过最大的鱼,足有一人多长,两个壮年汉子用扁担抬着,很吃力的样子;我们跟在后头走了好远。

坑里的水一年四季清澈,几乎见底。我后来读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的句子,曾经就想,我们队里的这个坑,是不是沧浪之水哟。坑边有两个固定的埠头,成天有人在这里淘米、洗菜、洗衣、挑水,仿佛这坑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我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坑边玩。没事的时候,我就蹲在水边,看那些小鱼儿自由自在游水的样子。我正在看那细若银针的小鱼儿是否有眼睛时,父母亲就会叫:“站远一点,不要掉下去了。”于是我就怏怏地退得很远。

年龄更大一点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捕鱼了。因为是公家的坑,所以我们是不敢公开捕捞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常用的捕鱼方式有两种。一是用脸盆蒙了透明塑料纸来“盆中捉鱼”。塑料纸得留下个小洞,盆中放一些细米作为饵料,将盆沉放在坑里的浅水处。不到三五分钟,自然有嘴馋的小鱼儿从小洞里溜进盆里,再也逃不出去了。这当然是抓不到大点的鱼的,那就用鱼钩钓。钓鱼,并没有专用的钓竿。竿是竹篙做成的,线是尼龙绳,钩是用缝衣针弯曲而成(也有上街用一毛钱买来钓钩的时候),饵是蚯蚓(用红蚯蚓最好,大概是鱼儿最爱吃的食物吧)。居然,这样低级的装备也能钓到鱼,钓到尖嘴的刀子鱼,钓到大大小小的鲫鱼;甚至有一次钓到了只鳖,将它拉起的时候,钩也断了,鳖掉在了稻田里,最后稻田捉鳖,还是将它给捉住了,拿回家让母亲做成了酸菜鳖,好一顿享受!其实我们小孩子只是为“钓”,根本不为“鱼”——真是一种快乐。

夏日里,坑成了我们最好的乐园。没有大人的时候,哧溜一下就溜进了坑里,狗刨,仰游,无师自通。笑声,铺满了整个河面。夕阳西下,夜悄悄到来时,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上岸。

仓库再向左,是牛栏屋。那是队里所有的牛的寝宫。一长条房子,用粗粗的木头隔开着,一牛一间,以免牛们发生矛盾,动起肝火。但我就真看过两头牛动肝火干架,牛角对牛角,都很凶狠的样子。母亲赶忙将我抱得远远地。后来,有胆大的人点了火把,才将那斗架的牛劝散。牛栏屋里常有一堆又一堆的牛屎,好像牛们吃的牛屎也屙的牛屎,到处都是。但并不臭,我认为还有一股暗香。有好几次我皮肤过敏,身上起疹,母亲就说:“快去牛栏屋站会儿,就好了。”我就去了,站上半小时,身上的风疹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牛栏屋旁边,有个大棚子,四周是敞开着的,顶上盖着瓦。棚子很大,足有篮球场大小。这是牛们乘凉的地方。耕作的牛们一完工,先是系在这棚子里的,送上草料,大快朵颐一番。使牛的叔子伯爷们,就上点上支烟,随地而坐,开着我们小孩子们听不懂的玩笑。大棚子的最外边,挂着个大铃铛,这是队长专用的指挥棒。铃铛一敲,社员们上工;又一敲,就都回来吃饭。我们小孩子一直想敲,让大人们好生训斥了几回。棚子里有时会搁着一两只船,有人在修修补补,有太阳的日子,会给船涂上层厚厚的桐油。

棚子再往左走,是一禾场。大大的禾场有足球场那样大。我曾见过民兵们拿着枪,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在练习刺杀。我其实最想看的是有子弹的射击,但一次也没有;我倒见到好几次队长用脚狠狠地踢民兵的腿,说没有站直。

队里还有一个大仓库,用做粮仓的,在禾场旁。这个仓库有个小院。院门紧邻着禾场,不大,倒也有些气派。很小的时候,我们小伙伴常在院门口玩耍。记得有一天母亲让我穿了新衣跑出去玩,我就来到这院门口,向小朋友们炫耀我刚做的新衣。后来我记起,那一天是元旦节,母亲叫做“阳历年”。院门边是间小小的办公室,我猜想是队长和队里的记分员办公的地方,因为墙上的公布栏上常写有一些人的名字,名字后是大大小小的阿拉伯数字,那一定是公布的出工工分。好像还有间酱油房在旁边,有黑黑的豆子和黑黑的酱油。

那院门是木头做的,常有一把锁,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比父亲锁柜门的“守卫”牌铁锁大得多。队里的诏明爹(大约是队长)拿着把大钥匙捅开那把大锁后,我们就可以跟着大人们进到院子里去了。院子两旁是两排房屋,没有锁,堆放着一些农具。我就曾看见诏珍爹扛着犁走出这个小院去田地里工上。诏珍爹个子很矮,很和蔼,口里有颗换掉了的银牙齿。他的小腿上,青筋暴出,很是惹人的眼。我常怀疑那暴出的是不是血管,要是破裂了,那还了得?

再往院子里头走才是仓库。仓库很大,但只是分作三间,中间一间足有两个教室大。屋顶很高,是队里最高的房子。屋顶高,储存的粮食也多。中间的那一大间是存稻谷的,两旁存小麦或者豌豆。我曾看见,中间的谷子堆得很高,像一座山,有大人们爬上爬下,忙着给一家一户按工分分谷子。我曾在一篇小说中读到分谷子的细节,家里孩子多,每次分谷子时,男人女人就穿着双大大的鞋去谷堆边走,走上一趟,鞋里的谷也满了,也够孩子们饱饱地吃上一顿了。但我从来没见穿大大鞋子的叔子伯爷。我也知道队里常常缺粮,好多户人家的男人女人到了下半年没有一顿饭是吃饱了的,他们总让给自家的孩子吃。腊月的时候,仓库里的谷子早就分了个精光,但这时的仓库也没闲着,队里的鱼塘起鱼了,人们将鱼运到了仓库,按工分分鱼。那一条条大鱼,是编了号的,一家一条,只不过得抓阄,抓到几号就得几号鱼。看来,村子里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抓阄解决的。大人们说自家孩子的运气好,每年都会让家中的孩子来抓。我也抓过几次,母亲高兴得跳了起来,说真是大鱼哩,过年时有碗好蒸鱼了;人家的母亲也都夸奖着自家的孩子运气好,都抓到了大鱼。后来回想,那哪抓的是大鱼,分明是一份又一份浓浓的母爱!

村头有家铁匠铺,师傅姓肖。铁匠铺里常年传出乒乒乓乓的打击声。我们常常看见肖师傅从红红的火炉里用铁钳夹了红红的铁块来,放在一个龟形的大铁块上,他挥动小锤,对面的徒弟挥动大锤,轮番对越来越暗的红铁块进行敲打。不一会儿,那红红的大铁块就变形了,成了弯弯的镰刀,或者长长的火剪。肖师傅的徒弟比我们大,但我们总是认得的;村子里多一个陌生人,小孩子总是最好奇的。他的徒弟出师后好多都没有打铁,有的做生意去了,有的找老婆,找了一个又一个。肖师傅呢,后来换成了电锤,就没有再找徒弟。打铁的时间比以前少,打牌的时间倒多了起来。

我们小孩子常去铁匠铺的原因,除了喜欢看打铁之外,还可以在他铺子外边的废渣里拣小铁条,拿在手上一玩就是半天。但我还是在那受过一次罪。一不小心,我的右脚踩在了一颗钉子上,钉子直直地插入我****着的右脚跟,生生地疼。我哭了起来,小伙伴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钉子连着一根麻梗,我只得一小步一小步地将拖着麻梗的钉子挪回家后,才让父亲帮我拨下。现今,我的右脚跟上还留下了个黑黑的印记,算是贪玩留下的最好纪念吧。

我们常去铁匠铺更重要的原因是,肖师傅的母亲有个小摊,专门卖瓜子花生,夏天的时候一定会有冰棒。冰棒是我们最为嘴馋的,二分钱一支。但我的手中常常没有现钱;有几分钱的时候,都上小卖部去买冰糖或者饼子去了。想吃冰棒也有办法的。德珍奶奶(肖师傅的母亲,其实是他的养母)就对我们说:“你们家鸡窝里有没有鸡蛋啊?”

“有!”我们都叫道。德珍奶奶就说:“那你们拿鸡蛋来吧,一个鸡蛋我给你们两支、三支冰棒都成。”

果然给我们指明了吃冰棒的光明之路。时不时,我就会从家里的鸡窝拿走一个蛋,换取两三支冰棒。有时,我和二弟合伙来做,有时我单独行动;我想小我一岁多的二弟也肯定单独行动过。

母亲从地里回来,常常见少了鸡蛋,就骂那鸡:“真不讲良心的鸡,吃了食不下蛋,明日不给你喂食了。”但食继续喂,蛋依旧少。终于出了事,二弟在家守候一只正在下蛋的鸡,鸡刚下蛋,二弟伸手便去抓那热乎乎的鸡蛋,父亲一手扭住了二弟的耳朵。从此,我们不再敢以鸡蛋换冰棒了。

隔着公路,学校对面是大队部,是村里唯一的二层建筑。大队部靠里有个大院子,是大队油厂。这种地方是极少让小孩子进去的。看守不严的时候,我们曾经偷偷地留进去,看见好笨重的机器在榨油。那打油的榨,嘭,嘭,敲得巨响。一会就有黑黑的油流出,有圆圆的饼,从里滚出。听人说那饼是热的话,是能吃的。我也曾经拿了放在口中慢慢地嚼,可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后来看见有人用碎了的饼喂牛,那牛,倒吃得津津有味。也见过有人修理机器,浑身黑不溜秋地,脸上像包公,只有两只眼睛在眨呀眨地。

大队部前有片杉树林,树下杂草丛生。杉树浑身是刺,胆小的我是不敢亲近的。杉树林边有几个坟墓,更增添了些恐怖气氛。但是,我常见队里大我两岁的新周哥进到树林里边去,有时也爬上树,掏鸟窝,取了幼鸟和鸟蛋来玩。那幼鸟浑身没有几根羽毛,冻得瑟瑟缩缩的样子,很是可怜。他给我玩时我也不敢去接,我担心那幼鸟会立刻死去。我曾拿过鸟蛋来玩,小心地在手心把玩,但还是掉了一个在地上,摔碎了,湿湿地一小片,有黄有白,像孩子拉肚子时屙下的稀屎。后来我发觉新周哥脸上长了小黑点,就知道了原因,有伙伴说因为他掏了雀窝,吃过鸟蛋,就长了雀斑。我又暗自庆幸,幸而我没有去掏鸟窝,不然,脸上也会长雀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