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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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春暖74

五里桥镇是乡政府所在地,也是方圆几十里惟一的集镇,三面兀然突起的三座山峰将五里桥抱在瓮底,瓮口冲着松花江,因为进出这个镇子需经过五里以外的一座石砌的古桥,五里桥因此得名。东荒人耿子建从来没有到过五里桥,就觉得五里桥是一个全新的大世界。

街口竖立着一座木制的防火门,防火门上原来写的“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现在改成“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背面是“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十二个黑体大字。

正逢五里桥大集。集市上出售着各式农具、瓜果蔬菜和鸡鸭还有蛋类,卖水产品的商贩穿着肥大的皮裤,水淋淋地叫卖着活鱼活虾,交易牲口的市场在集市的另一头,靠江边的一片空场上。空场上埋着木桩,拉着筷子粗的铁丝,铁丝上拴着牛马骡驴还有猪和羊,买主用眼睛溜着一行一行的牲口,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扳起牲口嘴唇看牙口。卖主漫天要价,买方坐地还钱。

街道上十分喧闹,有卖余粮的,有到储蓄所存卖粮款的,有领着闺女和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有恋爱成功照订婚相的。饭馆儿里,不时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这是那些有了余钱才有机会发泄着不甘现状的心头的郁闷的粗野的声音。商店的门招上,除了店名以外还彩绘着各种水果和日用商品。货架上的商品并不丰富,货架上方也绘着诱人的水果糕点、鲜艳的布匹和各种生产生活用品,还有一面墙上干脆裱糊着“改天换地”的巨幅宣传画和潘冬子背枪的剧照。卖完余粮的农民,在商店里挑选着他们中意的商品,盘算着该怎样合理消费腰包里不多的卖粮钱。

牟二邋遢是早耿子建一天到的五里桥,他也是来验兵的。昨天,他住在他姨父田佩仁家。

一上午,几十个适龄青年接受了体检,身体合格的共十五个。东荒地大队应征报名的青年当中,政治上毫无问题,身体也合格的就剩下了牟二邋遢和耿子建,因为每个大队只有一个指标,在面试中子建占了上风,二邋遢却被刷了下来。

田佩仁听到这个结果很不高兴,找到接兵的陈营长说:“这两个青年能够经过这么多关口,说明他们都很优秀,虽然受名额限制,我想可以对其他大队的指标作一下调整……我们乡党委的意见是,东荒地的这两个兵,要招就都招,要不招就一个也不招!”

陈营长对田佩仁的态度很反感,顾及军政关系又不能与地方领导闹僵,只好答应暂时放一放。

二邋遢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哭一场,待子建来找他却绝口不提其中内幕,只说他姨父为他俩应征的事情已经到县里争取去了。不久,子建听到风声,问二邋遢:“听说,指标只有一个,你姨父的意见是,要收一块儿收,不收一个也不收?”二邋遢慌了:“你听谁说的?”子建问:“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吧?”二邋遢笑了:“纯属谣言!我姨父还没回来,你想,这能是真的吗?”子建从他的话里证实了传闻都是真的,说:“那就等田书记回来吧!”

田佩仁告诉二邋遢:接兵干部很强硬,非要耿子建不可,虽然县里有人替咱说话,却说服不了接兵干部,看来只能这样了。

其实,田佩仁并没有说实话,他不可能把被县长批评的事情告诉外甥。这个县长,是我们熟悉的人物——白四爷的千金,白桦。

文革中,白桦因复杂的家庭背景,特别是在台湾她还有个国民党高级将领的五叔,以及她本人在反右斗争中的右倾表现等历史旧帐,被劳教了十五年,直到1980年才得以平反提前出狱,恢复工作后,被委以县长之职。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白桦痛失两位亲人,一个是被迫离开的丈夫,另一个是他们的女儿——女儿在劳改农场死于急性脑炎。

当年,陆峥嵘利用乌四郎倌儿等人,为了实现个人的政治理想,迫害郑学礼诬陷他畏罪自杀。法官宣判时,没有说明根据什么法律第几条第几款量的刑,只笼统地说:“本院为严肃国家法律,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特依法判处反革命分子郑学礼有期徒刑五年……”

宦海沉浮,世态炎凉,恢复工作以后的郑学礼人格和心理上都出现了极度扭曲。自从经历了耿红柳跳崖那个血肉横飞的场面之后,他总是梦魇缠身,总能梦见血肉模糊的耿红柳躺在悬崖下或是站在他跟前哭泣,郑学礼的灵魂变得不再完整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反映出一种病态,他的内心时常被冷漠、仇恨和莫名其妙的愤怒所占据着。

二十多年来,中国人经历了无数的灾难,在这些灾难之中,除了那些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外,灾难的核心便是人整人。现在看来,在灾难时期跟着整人,灾难过后便不再整人的人,是一个介乎于好人和坏人之间的庸人;在灾难时期整人,在灾难过后还在整人的人,这个人是坏人;而在灾难过后,以清算灾难的名义去整曾经整过他人的人,则是顶级坏人——郑学礼现在便是最后这种人。如果说,在当年的政治高压下,白桦跟他离婚是迫不得已,那么现在,白桦只能忍痛把他从心里抠出去了……

原来,田佩仁在情况通报会上没能说服陈营长于心不甘,便来到县里寻求支持。白桦既是一县之长,又是县委征兵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县人武部动员科长在碰头会上,将田佩仁的意见如实作了汇报,白县长听后当场拍了桌子。会后,她把田佩仁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挨了县长的批评,田佩仁心里老大不痛快,直骂自己是秃和尚不识法术。

这些天,耿子建简直就是度日如年,一忽梦见自己穿着军装,乘坐卡车驶向不知名的远方,一忽又梦见那身军装穿在二邋遢身上,神气活现地围着他转悠,像是故意气他。

难过的日子终于以陈营长的家访划上了句号。几天后,耿玉崑呵呵笑着把《入伍通知书》送到子建手上,这个举动表明了一种态度,同时也是给三弟传达一种信息。当天夜晚,子建却忽然不忍离开这个家了,毕竟父亲已经老了,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享点晚福,自己一旦走了,父亲将倍受那难以忍受的孤独的煎熬。

躺在炕上,耿玉霖近于梦呓般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放心走吧!子长十五夺父志,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儿。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出息了我脸上有光彩,全家人也跟你沾光儿,混不好你再回来,东荒地咋也能给你一口饱饭。”

自从见到陈营长,听到二哥那几声呵呵的笑,耿玉霖便改变了态度,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你也不用惦记我,还是那句老话儿,一只兔子一把草……咋也饿不着我。尘归尘土归土,到哪站歇哪店。放心罢,我这条老命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再说,还有月儿呢,她能给我养老送终!”

这年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山峦原野一片缟素,昨夜的一场大雪,又增加了积雪的厚度。箭杆儿河还在流淌,只是岸边浅水区结了冰,冰面上也积了一层雪,河流窄了许多,桥两端被雪埋着,桥面上的雪有尺把厚。

子建去县武装部领军装一夜未回,乞月儿一夜没有睡安稳。

乞月儿站在河边向远方眺望,仰脸望了一眼天空,太阳如豆,一只雀鹰翻飞盘旋忽然停住了,像在蓝天上凝固住了。一股雪尘迎面扑来,把她吹得摇晃了一下,她不知道还要站多久,身体已经发僵,甚至心都僵硬了,双脚麻木可以跺动跺动,双手冻僵了可以呵呵热气,心若是被冻僵了该怎么办呢?

乞月儿站在河边上触景生情,眼前已不再银装素裹,河面上泛着欢快的浪花——她记起了那些快乐的日子:大河是他们的天然浴场,天热的时候总是男孩子洗完,女孩子才肯下水。有一次子建他们泡起来没完,乞月儿一气之下窜上河堤,俩手捂作喇叭高喊:“该换班啦!”谁知水淋淋的子建光着屁股站起来,吓得乞月儿脸色顷刻白转绯,手指竟打叉捂在脸上,直说没看见。子建忙双手遮住羞处,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乞月儿不知不觉眼窝一酸,下嘴唇竟咬出一道血痕她竟然没有知觉。

乞月儿举着爱情的旗帜站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她的红棉袄在白茫茫的雪野里犹如一粒色彩艳丽的冬青的果实。就在她即将绝望之际,眼前豁然亮了,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可实际上却是朝回跑:“妈,姐,叔,快出来——!子建回来啦!子建回来啦——!”

房门被推开了,一团白雾裹着姐姐们涌出来,后面跟着季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