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于次日凌晨抵达终点,耿子建和戴筠走出火车站,向客运站走去。街面上行人稀少,只有贩卖蔬菜瓜果的农用三轮车呼啸而过,路两旁的街灯在晨曦中剪出建筑和树木的影子。与冷清的街道相比,长途客运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让人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幅员辽阔、人口众多。
一个睡在长椅上的青年睁眼看见耿子建走过来,很不情愿地腾出一个空位,耿子建谢过坐下来休息。那青年点上一棵烟,刚吸一口,一个睡眼惺忪身着制服的女人,提着铁簸箕和笤帚走过来。这个慵懒的女人见有旅客吸烟,慵懒顷刻化作了凶悍,命令他把烟熄了,那青年满脸堆笑把烟掐了,宝贝似地放回烟盒里。
耿子建用大檐帽遮住了半边脸,忍不住接二连三地打了一串喷嚏,惹得对面长椅上的孩子直笑,耿子建也对孩子笑,耿子建已经不笑了那孩子还在笑,耿子建冲他扮了个鬼脸,孩子扑到母亲怀里还在“咯咯”地笑个不停。年轻母亲揽住孩子友好地朝他一笑,他便又回了她一笑,笑过之后,耿子建将眼睑放低久久不肯抬起。过了好一会儿,才放眼搜寻着妻子的身影,原想戴筠的服饰应该很显眼,应该很容易发现,结果根本看不到太远的地方,眼前只有晃动的行人。
一个穿着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着辆四轮白钢小车走过来,边走边吆喝:“包子、馒头、大麻花,新炸的大麻花嘞!”她气色很好,红扑扑的脸上泛着油光,手背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手指像刚出烤箱的小香肠。
一个少年走过去,把手中的竹筐放在地下,筐里斜插着一杆秤,问:“麻花咋卖?”胖女人答:“一块钱一根儿。”少年说:“这么贵,东市场一块五两根儿。”胖女人说:“嫌贵你别买呀,谁也没求你。”少年说:“我买十二根儿。”
胖女人掀开黑不溜秋的白盖被,从车旁捻起一个大方便袋,翻过来双手掐出十二根麻花,顺势一翻,又套上一层塑料袋拎在手上等少年付钱。少年手从一大把钞票中翻找零钱,凑够十二块钱递给胖女人。
一个腋下夹着皮包的中年男人,酸溜溜地说:“老农民这几年可真是阔了,一下子买这么多,吃得了吗你?”那少年也不抬头,用蛇皮袋子将麻花包裹起来,放进竹筐里,拿出两根麻花大吃大嚼着,回敬道:“听这口话儿,白部长这是眼馋啦!您要眼馋就把铁饭碗砸了跟我去倒腾鱼。看在本乡本土的份儿上,我可以考虑收你做徒弟。”白部长不屑地说:“哼,钱是啥?钱是下山猛虎,我怕它咬着!”少年反唇相讥:“你快算了吧你!听说过狗咬人猫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还没听说过真金白银咬人的呢!”
白部长说:“你这小子可没你老子厚道。我就纳闷啦,你们老徐家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咋到你这辈儿就他娘的出了你这么个黑心商人了呢?”少年嘿嘿着:“部长大爷,您这话就说得不对笼头了……您是不是见不得穷人过年呀?我爸要是有本事,也把我安排在武装部当部长,我才不出来遭这份儿洋罪。可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不出来瞎折腾,我家用**毛翻盖那三间瓦房呀?”受了少年的奚落,白部长的神情一下子委顿了,夹着老板包找厕所去了。
耿子建对这个买麻花的少年很感兴趣,他觉得很眼熟,像是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但他能断定这少年肯定是东荒地的后代,在他眼里,东荒地的后代是有明显特征的。耿子建听着两个人斗嘴,依然想着这个问题,觉得很有趣儿,也证实了这个夹包之人是白凤鸣的儿子。还别说,模样儿挺像他老子,就是比他老子高大魁梧。
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掀起的经济大潮波及每一个角落,钱财和欲望一起涌动,每个人都在充分感受着时代的气息——望着白部长和年轻的鱼贩子的背影,耿子建产生了一连串的联想:改革、开放、搞活、发财致富、下海经商、文化、金钱、性、新科技……耿子建抬起手腕看表,手表的指针像是停了,把手腕贴到耳朵上,自动摆欢快地转动着,确定它走时正常,他又看了看班车时刻表,计算着第一班车发车的时间。
汗酸味儿熏得戴筠有些目眩,皮鞋被踩了一脚失去了光泽,她拿着两张车票挤出来,看见一个手拎马桶包的女子正盯着她看,戴筠友善地冲她一笑,刚转身要走忽听见那女子问她:“你是去东荒地吗?”戴筠有些奇怪:“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呀?”
这个女子很年轻,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和戴筠说话时还是有点羞怯,笑笑说:“我听见你说要买到东荒地的票,我娘家在东荒地……是去做生意还是去投资?”戴筠说:“都不是,我是去婆家。”女人问:“谁家?”戴筠答:“耿家,耿玉崑是我丈夫的二伯。”那女子若有所思的“喔”了一声,听到远处的男人在叫,朝戴筠笑一下,急匆匆地走了。
戴筠提着买好的食品礼物,看见丈夫用帽子盖着脸,知道他在装相儿就笑了:“时代真是变啦,女人劳劳碌碌,男人却独享清福——还亲人解放军呢!”听见戴筠说怪话,耿子建顽皮地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戴筠撅起嘴巴假装生气,说:“谬论……”耿子建站起来,油腔滑调地说:“夫人坐!夫人请坐!夫人请上坐!”戴筠说:“就会巧使唤人!”戴筠把礼品摆在耿子建面前,一样一样地算计着哪样是给谁家的,耿子建也不表态,戴筠见他不配合泄气了,又都一样一样塞进旅行箱。
宇通大客车驶上了平坦的公路,耿子建尽管阖着眼,窗外的景色依然能清晰地在脑海里闪逝,如沐春风。听见快门欢快地响起来便拿开扣在脸上的军帽,见戴筠正扑在车窗上,端着长焦距的Canon照相机在拍照。她的举止吸引着乘客们好奇的目光,而她则被眼前的景色陶醉着,旁若无人地一条腿跪在座位上,一条腿斜蹬在座椅底下的横梁上,臀部丰满腰肢美妙,一种幸福的冲动禁不住涌上耿子建的心头,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当年,耿子建和戴筠同在某要塞区直属队当兵。戴筠的父亲是南方××军区的离休干部,她虽然出生在成都,却很少和父母在一起,是由川南筠连县的外婆一手带大的,是外婆给她起了戴筠这个名字。
耿子建入伍那年,戴筠已经是当了两年兵的“班长”,渐渐长成大姑娘的戴筠,愈发引起众多年轻军官的注意,肥肥大大的军装不仅没能把这个南方女子的灵秀淹没,相反,绿军装和红领章红帽徽衬托着她白皙的皮肤更显得窈窕娇美,落落大方。第二年,耿子建被推荐进了警备区教导队受训,提干回来又过了一年,两个人考进了同一所军队的艺术院校。
耿子建主修语言文学,而戴筠则在摄影系学习,虽然上课不在一个教学楼里,可毕竟是从一个部队出来的,见面总有一种亲切感,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模糊起来……
由于是定向招生,毕业分配原则上是哪来回哪,对于耿子建来说,不用过多地考虑去向问题,因为他是带薪上学,没有别的想法,而戴筠却和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她认为,分配决定人生,这是一个机会,脱离基层部队几乎成了她当年的一大梦想。结果,戴筠进了军区报社当记者,耿子建则回到驻岛部队任了副连职新闻干事。
当年许多严肃的事情现在可以当乐子讲——这两颗行星出现第一次冲撞,是在宣布分配命令的前夜。
事件的起因,源于两个人在分配问题上存在着分歧,耿子建坚持回基层而戴筠则发誓要进军区机关。耿子建对戴筠得陇望蜀的行为感到深恶痛绝并给予了严正的批判,而被指责方也义正词严针锋相对,导致耿子建口才渐渐不支,感觉自己和戴筠犹如两条铁轨,永远不会有相交的时候。
告别时,耿子建伤感地说:“我是明天晚上的火车……我,我想我们就此分手吧!”戴筠说:“明天,我去车站送你。”耿子建着意强调了“分手”二字,说:“分手了,还送什么送?不用!”戴筠没有心理准备,愣了一分钟泪水夺眶而出,厉声道:“耿子建,跟我到老地方去说清楚!”说罢,戴筠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见耿子建慢吞吞地跟着愈发气恼,停下来让他在前面走,她像押解着一个战俘。
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林荫深处是他们的“老地方”。耿子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戴筠说:“子建呀,你至今还是不明白我的苦心啊!机遇是什么你不会不明白,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机遇是不可忽视的前提条件,拿破仑捕捉机遇,诸葛亮待机而出,就因为他们善于把握机遇才成就了千古伟业。机遇就好比是个怪物,当它迎面朝你走来的时候,多数人都在看,甚至在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实话,你这么固执我很为你的前途担忧。说你自负是好听的,说难听点简直就是无知!”
戴筠一番话,明显刺伤了耿子建。戴筠也意识到了,正待道歉有人在远处叫她:“戴筠——!我到处找你,你家来电话啦,快!”
摄影系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学企鹅似的跑过来,又企鹅似的跑走了。戴筠答应着却没有去接电话,道歉说:“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脱离现实,我不想看到你成为堂•吉诃德式的悲剧人物。”
耿子建的面貌轮廓清楚、文静、朴素,眼睛虽不是很大但却炯炯有神,宁静中显露出熟思和探寻的样子,转瞬间变得无可奈何起来。
耿子建心情十分复杂,却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说:“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的事,我做不出来!”戴筠丢开他的手,忿忿地说:“你能不能醒醒呀大哥?这都什么年代了,别以为你这样很清高,有什么用?这个社会就那么现实,人们只为成功者喝彩,谁会注意过程呢?”
戴筠见他油盐不进,推了一把:“你个死木头疙瘩——你想气死我呀!”耿子建闷闷地说:“我……重视过程!”“你——!”戴筠被气得恨不得一脚踢死耿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