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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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春暖78

上午9时整,耿子建和侯干事如约来到戴副军长家,为他们开门的是位操着川南口音的老太太,老太太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客厅。客厅内,除了一组宽大的沙发以外,侧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古董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收藏。迎面墙上,挂着于右任先生“大道之行于天下为公”的草书。

戴延年两鬓斑白,精心修剪过的上髭也已经花白,站在窗前正提着喷壶浇花,鸟笼里养着一只画眉,小鸟儿在笼子里跳着叫着。戴延年的心情不错。

戴延年放下喷壶,很随便地招呼他们坐在沙发上。落座后,公务员沏了茶到外面和老太太说话去了。

似乎都没有寒暄的习惯,双方直奔主题。耿子建详细介绍了耿玉峰的情况,戴延年认真听着并不时询问一些细节……听完介绍,戴延年沉默了良久,说:“起义后,我们被编入四野,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前,耿玉峰同志已经是148师的一名后勤处长了。志愿军成立后方勤务司令部时,他被调往公安十八师,后来听说他被俘了。有说在文衡山,还有的说是在落帽山的战役中,耿玉峰同志在组织运送给养的途中,车队遭到李承晚军队的伏击,为掩护给养负了伤……后来,就再没音信了。”

耿子建说:“耿玉峰同志吃了很多苦。目前,他的健康状况好精神状况都很差。”

戴延年说:“像这样的同志很不容易,可谓九死一生……我们共产党人历来倡导实事求是。如果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我自会责无旁贷!”他的眼角儿有些湿润,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耿玉峰同志的证明材料我来出,只是有些细节我需要时间回忆。很抱歉,今天就不能给你们了。明天,我请政治部的同志把材料整理出来,三天之内交给你们。”

耿子建看了一眼门旁边的落地钟,整11点,等它敲完了最后一下,才彬彬有礼地对戴延年说:“谢谢首长,我们来给您添了很多麻烦!”戴延年摆了摆手,说:“谈不上麻烦,这种事情今后会很多……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叫阿姨做几道正宗的川菜,请你们尝尝她的手艺。”耿子建和侯干事忙谢绝。

耿子建把军帽戴上正要告辞,忽然从客厅外面传来说话声,先是公务员的声音:“戴姐,您回来啦?”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家里有客人?”公务员说:“嗯,是搞外调的,这会儿可能快结束了。”

戴延年听见外面的说话声,笑容可掬地对耿子建和侯干事说:“是我女儿回来了!”

公务员轻轻敲了敲门,走进来一位女中尉。女中尉礼貌地向来访者点点头,耿子建看到她的侧影,触电似的“腾”地站起来。

戴延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侯干事也感到很奇怪。女上尉把军帽挂在衣帽架上,转过身也不禁愣住了——耿子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坐在戴筠家里。

没有太阳没有风,空气黏糊糊闷热得人代谢都要停止了,耿子建总觉得不饱不饿,人也好像半死不活的,要不是侯干事硬拽着他,他都懒得去招待所食堂排队。草草吃过了午饭,他又半死不活地躺在木板床上胡乱翻看着一本苏联小说。天棚上的吊扇呼呼旋转,搅动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流,桌子椅子墙壁,摸摸哪里都潮潮的比手热。

这本《恰巴耶夫》是他出差之前从俱乐部借来打发时间的,而现在,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阅读的快乐,感觉那个叫富曼诺夫的俄国老头儿编的故事没什么意思,书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视觉信号与大脑的联系出现了断路,最后,他索性把书本覆在脸上。闻着好闻的油墨味儿,他的心中依旧纷乱不堪,烦躁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想睡一会儿,可树上的知了那不知疲倦的嘶鸣令人烦躁,他索性将小说扔到一边。

接待室外边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焦急地声嘶力竭地响着却没人去接。耿子建正处在半清醒的状态下,预感到这个电话与自己有关,可他并没有想到要去接这个电话。除了招待所工作人员,别人一般都不会主动去接电话。

电话终于戛然不响了,又隔一会儿,门被推开探进来一张冷漠的脸:“耿干事,有你的电话噻。”

这又是一张随军大嫂的脸。这些随军大嫂,凭着还算标致的容貌嫁给本村或邻村出来的军官,等到够随军条件后,大多被安排在诸如招待所军人服务社或是家属厂一类的后勤单位工作,将来随丈夫转业进城当工人,便永远脱离了农村,也有了自认为了不起的身价。这些女人多数文化程度太低,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种庸俗的东西,这位随军大嫂就是个典型。她尽可能模仿城里人的举止,却又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只有一身整洁的白色工作服穿在她的身上倒是还算很合体,也很像那么回事,她的举止做派分明是在炫耀着一种优越感和满足感。

耿子建问:“哪打来的?”随军大嫂回答:“不晓得。”耿子建坐起来:“噢,谢谢!”随军大嫂说:“不用!”

她不说不客气,却说不用。“不用……”耿子建重复了一遍:“不用?不用就不用吧!”她没听见耿子建嘀咕什么,把一只盛满开水的暖水瓶放到茶几上,顺手带走了那只还有半壶水的暖水瓶。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侯干事忽然说话了,很像在说梦话:“你小子还磨蹭什么呀?肯定是戴军长的千金……还不赶紧去接?”

耿子建掩饰着说:“说不定是政治部打来的呢。”侯干事一副老谋深算的德行,依旧闭着眼睛:“别装蒜啦,赶紧的吧!”

电话那端,戴筠说话的频率比平时快许多还混杂着地方口音,耿子建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随军大嫂诡异的眼神让他感到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尽管背对着电话机,可他还是能感觉到从窗户里射出的那束目光很具穿透力。一阵语无伦次之后,耿子建进入了一种快乐的状态。戴筠似乎说了很多,他却只记得她说晚饭后不要离开,她要到招待所来看他。

挂断电话,耿子建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待他对着那扇小窗口,真诚地道出了一声“谢谢你,大嫂!”之后,才发现那女人并没有像特务一样站在里面,而是在走廊另一头尽心尽力地拖着已经很光洁的地面去了。

吃罢晚饭,耿子建正和侯干事聊天,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侯干事戴上军帽,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你的客人来了……老同学重逢,可要好好地叙叙旧哦!”临出门不忘补充一句:“别紧张……放松,放松!”

耿子建笑了:“呵呵,这有什么可紧张的……”侯干事出去了,他忙趴在窗台上朝楼下张望。只见一辆伏尔加轿车停在楼下,司机从车上搀下个老太太,正待他失望地把脑袋缩回来,看见戴筠从另一侧车门里钻出来,看见耿子建朝楼下张望,向他招招手。

耿子建快步走出房间,在楼梯口遇到她们,待都坐下之后,耿子建要给她们沏茶,却被戴筠把暖瓶接过去了。

戴筠换了一身便装,以另外一种楚楚动人的形象出现在耿子建面前。戴筠接过暖瓶,朝他莞尔一笑,先泡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又倒了一杯给耿子建。老太太坐在沙发里,看着两个年轻人始终慈祥地微笑着。

戴筠放下暖瓶,坐在沙发扶手上搂住外婆肩膀,跟耿子建半开玩笑地说:“外婆非要来看看你这娃儿,说是在家里没有仔细看你,刚吃过晚饭,就非要我带她来。”说完,看着外婆咯咯笑起来。

外婆拉着耿子建的手,让他坐在对面。虽说入伍多年,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战友都有,可耿子建还是听不太懂她讲的川南话。

戴筠离开了沙发扶手,坐在床上,悬在空中的两条长腿互相勾着脚,见耿子建呆头呆脑不知所云就笑了,当起翻译来:“外婆问你这伢子今年多大了?哪年入伍?兄弟姊妹几个?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的身体都好吗?”耿子建一一作了回答,戴筠又说:“外婆问你,能不能多住一段时间。”耿子建知她在借口传音,分明这句话是她问的,笑了一下说:“恐怕不能,办完事我想尽早赶回去,还有很多事情没落实。”

戴筠还想说“外婆问你”的话,见耿子建早已经识破了她的小把戏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说:“我的假期也快到了,原计划休假后到基层做一些采访。我看不如这样,我提前结束休假跟你一道回军区去,或许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耿子建有点儿受感动,真诚地说:“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还是休完假再说吧,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去军区找你。”戴筠知道他死要面子,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外婆又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还是由戴筠充当翻译。最后,戴筠说:“外婆说,她要先回去休息了,让我留下来陪陪你。”

耿子建起身感激地看着外婆,外婆站起来跟他点点头算是告辞。送走外婆,剩下了他们两个反而有些尴尬。

戴筠拿起那本小说,翻看着书中的插图,戏谑道:“想当恰巴耶夫,还是西卓夫?可惜你生不逢时呀,这要是赶上卫国战争,没准儿你还真能成了恰巴耶夫第二呢。噢,不够准确,应该比他更有作为,他才是个师团领导,凭你的执著,不让你当个元帅实在有些可惜,说不定能和朱可夫元帅并肩站接受斯大林同志的检阅呢。”戴筠读过这本小说,话里话外流露出还对他的耿耿于怀。

耿子建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对付,只淡淡说了句:“消遣而已!”戴筠一皱鼻子:“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还那么脆弱。哎,和你开玩笑呐,你也用不着当真!”耿子建说:“我还不至于笨成那样。”戴筠说:“那就好。走走吧,出去透透气!”说罢,也不管耿子建乐意不乐意,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耿子建身体僵硬,戴筠却故意死死抓住不放,看见侯干事登上楼梯,耿子建更加感到难堪了。戴筠与侯干事礼节性地握过手,见他进了房间,戴筠顽皮地作了个鬼脸儿。

两个人漫步在林荫道上,戴筠的心里宛若一条暗河在流淌。她想起了在大学的校园里,耿子建为她朗诵郭沫若的《女神》,朗诵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那时是多么的浪漫典雅。分开这几年,她时常去回忆那段令人留恋的日子,可每次都会情不自禁地从甜蜜过渡到痛苦上来,今天,她终于有机会发泄不满,尽情地诉说离别之情了,可一肚子的话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暮色渐浓,远处升起了潮湿的雾霭,使得耿子建感到溽热难耐,随手揩一下额头却发现额头冰凉。戴筠注视着局促不安的耿子建,暗自感到有几分好笑,忽然想起了分手时发生的事情又有些痛恨起来。

耿子建说到了这次南下,很自然地说到了耿玉峰一生所遭遇的坎坷,尽管他的讲述是平和的,但戴筠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潮涌。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用这种独特的方式默默鼓励着他说下去,待到最后才说:“既然这样,我们还是一道回去吧。落实政策的事儿复杂着呢,需要协调的地方很多,要与许多人打交道,而这些对于你来说都很困难的,有熟人,办起事情来就会方便一些。我敢说,在这一点上我要比你强!”

从民政部门转来的材料隔二片三地记载着耿玉峰的履历,戴延年的材料对耿玉峰的生平乃至东荒地的那段历史作了很好的补充。耿子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阅读完这些材料,从耿玉峰的档案资料中,耿子建对朝鲜战争,特别是对战后的一些内幕也有了进一步了解——

釜山战俘收容所强迫志愿军战俘写出反对共产党中国的声明,采取引诱逼迫他们去台湾投靠国民党的手段,对那些意志薄弱者进行公开释放,在坚决要求回大陆的战俘身上刺上了反共口号和国民党党徽,造成亲台假像。由于志愿军战俘中出现了大量的叛国分子,新中国政府对回国战俘进行了严格的审查和甄别,从耿玉峰的档案中,发现了被迫完成的叛国“声明”和“决心书”,并按有血手印,再加上他左臂上的纹身和档案里那张“打回大陆去”的手抄歌词,据此,被初步认定为“立场不坚定”分子。在经过长达九个月的审查之后,被送到辽宁抚顺监狱,一关就是二十六年,真正的叛国分子早在“肃反”运动中被镇压,而这些证据不充分的人,一直被关押到1979年……

经历过许多波折之后,耿玉峰的上访历程最终被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之后的几年,发生了几件大事:

大事件一:耿子建和戴筠在军区机关宿舍筑起了爱巢。

大事件二:戴筠的军衔由上尉晋升为陆军少校,任报社总编助理兼摄影部主任;耿子建因发表了反映驻守海岛官兵战斗和生活的系列长篇报告文学《小岛上的鲁滨逊们》,并被拍摄成电视纪录片而获奖,受到军区表彰,调任警备区宣传处,破格提拔为中校副处长。

大事件三:戴筠少校仍不安分,突然向军区干部部提交了转业报告,提出转业。

大事件四:戴筠被获准转业。她没有到军转办安置的省委宣传部去报到,而是把干部档案放在省人才交流中心,在滨海市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汉旗文化交流与发展有限公司。公司旗下网罗了一批文化艺术界的年轻精英,从广告制作和代理媒体广告做起,后转向策划商业演出活动,最后走向影视剧拍摄,资本也愈来愈雄厚。在滨海市,不论是政界、商界还是文艺界都很是活跃。

大事件五:这期间,和耿子建夫妇一起生活的耿玉峰病故,临终时神色安详,令耿子建歉疚的是,终因健康原因而未能了却耿玉峰回东荒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