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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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春暖79

大客车行驶在通往东荒地的公路上,大多数乘客正昏昏欲睡,还有很少几个人在凝视远方,其中包括耿子建。

耿子建凝视着窗外迅速后退的树木,神经却被费翔的歌声拨动着——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

归来哟,

我已厌倦漂泊。

……

耿子建跟着默唱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把脸扭向窗外。又有几辆运输木材的载重卡车迎面驶来,客车减缓了行进的速度,最后干脆停下来给卡车让路。卡车隆隆驶过,烟尘散尽,车窗外的景致又映入了耿子建的眼帘。

远处的朱雀山被云雾缭绕着有些阴暗,山下改了道的河滩有几公里长,干涸的河床满眼是各色各样的鹅卵石,这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和“改天换地”造成的恶果,与繁茂的乔木灌木、花藤草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显得苍白和不协调……笔直的公路,犹如一条天路铺向他心底里的天堂——过了这片河滩,再转过一个山头,绕过“三尖石”,就能看到东荒地那片平川了。

据耿玉崑说,三尖石是有来历的——

朱雀山是乾隆皇帝东巡吉林时御封的,之前叫“老母猪砬子”。相传,有头成精的老母猪经常领着两头小猪仔儿到江里打滚儿,搅得江水浑浊不堪。天神前来捉拿它们,在老母猪往山上跑的时候,被天神用定身法定到了山上,日久天长,老母猪化成了石头,松花江水又变得清澈了,这块三尖石便是那两头小猪的化身。传说,倘若这几头猪爬上山顶,方圆几百里的生灵都将遭到涂炭,故此才遭到天谴。小时候,耿子建对这个传说很惶恐,庆幸这几头石猪没成什么大气候,今天再看到这两块奇异的怪石,才感到这故事太过荒诞,也对人们的想象力深感钦佩——从来都是人类举着屠刀杀猪取肉,编故事的人偏要是非颠倒、混淆黑白,说什么猪也要吃人。哈!

戴筠尚不知道丈夫正沉浸在一个荒诞的故事里,她正被车窗外旖旎的风光深深地吸引着,兴奋得坐卧不宁,她的举动不时引来司机善意的目光。

耿子建像是进入了梦境,恍惚看见了山野漫坡都是青翠的野杏,毛绒绒的涩涩的,咬一口牙齿便酥了。他仿佛看见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二伯二娘。父亲依然威严地注视着自己,也有一张乐呵呵的脸,可就是看不清模样,那笑容无限放大着,最后弥漫了整个山坡、山谷……他忽然想起来,那些好斗的公鸡还在不在?还有那只他亲手喂大的,长着一绺胡子的山羊还在不在?过去了这么多年,它们当然都不在了。究竟过去了多少年?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计算着,十五年?对,是十五年!十五年前,就是旁边那条依河蜿蜒废弃的土路,顺着那条路往前走是东荒地,再往前走是五里桥。

十五年恍若隔世,又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历历在目。

体检那天午后,耿子建在五里桥惟一的国营饭店吃了顿两毛钱的饭菜,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消费。旁边坐着一对父子,也在吃午饭。儿子沮丧地问父亲:“医生说我有狐臭,还精索静脉曲张……啥叫静脉曲张呀?”他父亲只顾闷头吃饭没出声。耿子建正埋头喝汤,心说,孤陋寡闻的笨蛋,啥是静脉曲张都不知道。一个男孩伏在饭桌上写作业,不时地咬着铅笔东张西望。擦桌子的服务员戳着男孩的脑袋,说:“一写作业就心不在焉……你要再不好好念书,将来就得像那两个叔叔去当兵,才能混口饭吃。将来能有啥出息?”

耿子建闻听这话险些呛着,脸腾一下红了,这女人嘴也太损了。他忽然想起刘兰芳说评书时总爱说的一句话——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他翻了翻白眼儿,冲那孩子说:“你妈说得对,等你长大了可不要当兵,喝我这二分钱一碗的菠菜汤。”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说好,忙抱歉说她不是那个意思,耿子建却严肃地走了。

从昨天到现在,耿子建的思维始终处在混乱状态,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顺序,所有的往事都在脑海里跳跃,像电影蒙太奇的闪回,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探亲的情景,那是他当兵后的第一次休探亲假——

东荒地很难见到穿制服的人走动,耿子建跳下汽车,立刻吸引了一帮孩子看稀罕。他们尾随着耿子建过了桥,其中有两个孩子奔到前面,气喘吁吁地向季广兰报告:“三奶奶,我天赐叔回来啦!”季广兰平静地拢了拢头发迎出来,果然看见个拎着旅行袋的英武、健壮的青年站在她面前。

听说天赐回来探亲,来了不少人,季广兰快乐地招待着村里的干部,屯中的长老,还有耿子建的同学、好友。南北两铺炕坐满了人,白凤鸣也在其中。

“文革”后期,白凤鸣被气出心脏病,就一直赋闲在家。在季广兰看来,像白凤鸣这样的人物能来到她的土屋里坐上一回,应该算得上是家族的荣耀,这在过去是不敢想象的。遗憾的是,这份荣耀来得太迟,迟得只能由她一个人来承受,她似乎有些难以承受这份光荣。

夜静更深客人尽散,屋地上被烟头和瓜籽皮、糖果纸覆盖,土屋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季广兰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灌进屋子,她打了一盆清水,掸在地上,杂物被扫起露出发亮的地面。

耿子建躺在土炕上,季广兰盘腿坐在他身边,为他缝补衬衣上的一个小洞。季广兰不时撩起衣襟擦着眼睛,明亮的电灯对于她来说作用不大,她只能摸索着做着针线活儿。满头的银丝和隆起的脊背,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光环,令耿子建心底涌起一阵冲动。

季广兰听着耿子建均匀的鼻息,以为他睡着了,停下针线把衬衫放在腿上像是在酝酿着一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伸出手来,抚摸起耿子建的面颊,从头顶一直摸到下颌……耿子建不敢睁眼任凭她抚摸,泪水却忍不住涌了出来,她意外地触摸到了泪水,缩回手抱歉地说:“眼神儿不行啦,看不清啦。”耿子建心头一热,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击,扑进季广兰怀里,嗓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妈——”耿子建还是第一次深情地叫季广兰妈妈。季广兰百感交集,一把将耿子建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后背,喃喃自语:“嗳,嗳,嗳,好儿子,我的好儿子,我寻思这辈子也等不到你叫我一声妈了呢。”

一只秋天的蝴蝶跟随着耿子建翩翩飞舞,牵牛花嫩绿色的藤蔓爬满了篱笆,蜻蜓骄傲地翘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竖立在篱笆上和苞米的梢尖上。二邋遢在帮长贵家夹障子,长贵的儿子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拿着根树枝捅蚂蚁洞玩儿。长贵和二邋遢都不怎么说话,徐长贵扶着障柈子,二邋遢使出全身力气,可徐长贵还是不停地喊:“勒,勒!勒——!”

二邋遢抬起一只脚蹬着,用力绞紧手中的榆树靿子,徐长贵还在不停地说“勒”,二邋遢便咬牙切齿地用力再勒。二邋遢愈用力,徐长贵的脸愈红,可嘴里还是不停地说“勒”,过了好半天徐长贵才说:“……勒手啦!”二邋遢听说勒手了赶紧松开。

徐长贵抽出手来不住地往手上吹气,二邋遢看他疼得咬牙跺脚,哭笑不得地说:“你光说勒……谁让你不早说勒手了?”徐长贵涨着脸,说:“废,废话,我……我,我要能……早,早说……还,还硬挺着让你……勒……勒呀!”看见耿子建走来,徐长贵忙迎上去跟他搭话,张了半天嘴还是让二邋遢抢了先:“听说你要回部队了,不能再多住些日子吗?”

耿子建挥手逮到一只落在苞米叶上的蜻蜓,抱起徐长贵的儿子用蜻蜓逗着他玩儿。孩子长相像父亲,一双好看的眼睛不哭不笑也不接蜻蜓,怔怔地看耿子建军帽上的帽徽。耿子建张开手将蜻蜓放了,也忍不住笑:“我也只听见他一个劲儿地说勒……看看手指头勒破没有?”耿子建把长贵的孩子放在地上,那孩子依然盯着他看。

耿子建说:“再不走就超假了。”徐长贵说:“还……还,还回来吗?”耿子建说:“当然,怎么会不回来呢!”二邋遢感叹道:“你现在是大军官了——官身不由自己啊!”徐长贵语调低沉,面带忧伤:“几时走,我……我……我们也好送,送送你!”耿子建才发现,这俩家伙原来都是多愁善感的人。

季广兰正在和面,耿子建把军装挂在墙上,舀水洗手准备帮忙,季广兰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肥皂盒,擦去浮灰递给他,耿子建打开盒盖,看见有块用过的香皂。香皂很久不用了,挺干。

季广兰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妈给你包你爱吃的酸菜馅饺子。待会儿,给你二娘先送一碗,让他们也尝尝……明儿早晨再叫他们来一块儿吃,也算给你送行了!”耿子建问:“这个季节,哪来的酸菜呀?”

季广兰笑而不答,耿子建忽然想起来,这几天屋里老是有股怪味儿,顿时明白了。

耿子建环顾着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勾起他的记忆:房梁上钉的铁钉,挂着两只牛皮纸口袋,那里面保存着耿玉霖生前最珍爱的两顶貉皮棉帽;还有那只用牛腿骨做成的,已经泛出赤红颜色的纺槌儿,那是生母刘翡翠生前用来捻麻绳的纺槌儿;还有摆在箱盖上的老式座钟,以及座钟两旁摆着的陶瓷帽筒,帽筒里插着的鸡毛掸子……所有这些都保持原样儿。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老宅子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使得潜藏在耿子建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得以复活。

耿子建擦着手:“怎么也改不过来,不是酸菜馅就感觉不是饺子。”季广兰有些不理解:“走南闯北的,啥没见过呀,咋还偏恋着这口儿?”耿子建擀着饺子皮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难忘记家乡的这口饭菜!——人可能都这样!”

刚包好的饺子摆在盖帘上漂亮得像元宝,一个个精神饱满。季广兰往锅里添了两瓢水,说:“和你差不多的姑娘小子都成家立业了,就你还没有个着落呢……长贵的小玍儿怕是都能满地跑了吧?”

耿子建说:“嗯,长贵比我有出息。我才刚儿看见他儿子了,比他小时候强多啦!”说着,往灶膛里添着几块柈子。季广兰说:“等回部队,也麻溜儿寻个合适的姑娘,领回家让妈看看。真有那么一天,见到你死鬼爸爸我也好有个交代!”

耿子建说:“我现在还年轻,不着急。”季广兰问:“都多大啦,还不着急?”火被压灭了,耿子建低头去吹,呛得他咳嗽起来,季广兰递过毛巾,耿子建蘸了蘸眼角儿重新点燃灶火。炉膛里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脸:“我去抱点儿柴禾来……”他拍打着身上的木屑,擤了一把鼻涕出去了。

耿子建拾起柴禾放在臂弯里,一抬头,看见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站在他跟前,落日刚好照在这对母女脸上。女子说:“听说你回家探亲了,一直惦记回来看看你,可总也不得空儿。”听声音,耿子建辨认出是乞月儿。一低头,不猝看到一双白布圆口鞋,问:“你这是?”乞月儿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那个印记顿时像雪地里的一点绯红兀显出来,那形状又像一只人的手形,像被小精灵在额头上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