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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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荒年11

已是进入农历八月末九月初,清晨的地面和枯草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不久前,由于大部队进剿不够灵活,戴延年将部队化整为零,以营为单位分头寻找战机,形成了跟几股绺子同时周旋的格局。这是一次战术上的失误。由于营级军官普遍缺乏各自为战的指挥经验,非但不能对土匪构成致命的打击,反而不断遭到伏击,频频传来的伤亡减员报告,直接影响了剿匪进程。

第二次直奉大战从9月15日开战,双方已打得不可开交,东北王张作霖率领17万东北子弟兵攻克了九门口要塞,迫使吴佩孚不得不亲临山海关督战,吉林城内不仅没有后备兵源,戴延年这个团恐怕不日也将增援关内战场……就在霜降第一场雪过后,戴延年报请李杜批准,把部队从山里撤出来休整,同时原地募兵补充战斗减员——戴延年决心已定,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奉调入关之前给地方上一个交待。

征兵指挥部设在白家一处外宅里,并以东荒地为轴心方圆三十里分设了若干个征兵站。队伍扩兵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敏锐地意识到,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注定了要和自己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了。果然,没过两日招兵的大旗随即插了起来。

井边的老柳树上,被贴上了一张告示,一群人正在围着观看,贴告示的浆糊还没干,被寒风吹得冻上了冰茬儿。人们相互打听着告示上的内容,认字的给不认字的一字一板地念着征兵告示:

今,匪患猖獗,连年袭扰百姓,张督军作相公体恤黎民切肤之苦,故,派兵讨剿。然,数月来绥靖戡乱失利,既辜负督军大人也辜负众百姓厚望。为尽早夺取剿匪大捷,使黎民脱离水火,特于地募丁加入讨伐之行列,合格者家中即享优抚……

戴延年决定,在大荒川各村屯招募新兵一百零八个,在东荒地招收四十人。

插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这是古来就有的规矩,可这个亘古不变的章程却叫东荒地给改了。等了三天,竟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戴延年只好让骑兵队长程二虎再去敦促“地方”乌常懋,叫他赶紧想个办法出来。

程二虎是山东掖县人。当年,老家遭了大灾,灾民们随饥就食,纷纷踏上了逃荒之路,程二虎推着独轮车载着爹娘,也加入到了闯关东的行列。一路之上山高水险,程二虎靠打短工卖苦力养活父母,一家三口走走停停,想快也快不了。蹚过辽河浑浊的泥沙,刚越过铁岭就遇上了瘟疫,爹娘双双倒在了榆树屯的路边上。

程二虎是大孝子,为了发丧爹娘,答应料理完爹娘的后事,给张善宝扛半年活抵那两副棺材本儿。当时讲好在张家干半年,可程二虎的活计太让张善宝喜欢了,半年约期到了,张善宝却说什么也舍不得他离开,程二虎见东家诚心诚意挽留,也就死心塌地的给张善宝扛起了长活。

张善宝不仅是榆树屯首屈一指的富户,也是榆树屯有名的小抠儿。程二虎到张家那年,张善宝已经快七十岁了,可他老人家人老心不老。六十六岁那年过大寿,老先生给自己来了个“双喜临门”,愣是娶了个唱蹦蹦儿(二人转的旧称)的戏子做了偏房。这个叫岫玉的姨太太过门那年只有十九岁——好端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就这么让猪给拱了。

张善宝刚把岫玉迎娶过来那会儿,自以为功德圆满,隔三岔五的还能支巴两下,可好景不长,没过两年身子骨儿就彻底塌架子了,欲火中烧的老先生经常被折磨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安。

张善宝不仅抠门儿还挺犟,一天到晚总去撩骚人家,每次都是乐颠颠地跑到岫玉房里,端着杆老破枪等了半天还是搂不响,不禁眼泪汪汪地哀叹道:想当年,一夜采尽满城花,现如今却只剩下手上这点儿本事了……张善宝不甘心,于是从开原请来了有名的中医,为自己配了几服中药,首乌、人参、鹿鞭、枸杞这些滋阴壮阳的草药吃得他满面红光、火烧火燎。这些补药并没有改变他的无能,只是增强了他那无边的欲望,这下刚刚尝到点甜头的小媳妇儿可就不干了……

张善宝的儿子张至孝在开原城做买卖不怎么常回榆树屯。张至孝是那种唯利是图、不讲原则的商人,在他的生意经里不仅没有“原则”二字,为人也没什么道德底线,只要有利可图,他敢和魔鬼做交易。张至孝买卖做得不错,在开原地界上通官府衙门,下通三教九流,在商界有一号,面儿上也亮得很开。可也正是因为张至孝缺乏起码的道德底线的约束,才该着程二虎摊上了一桩祸事——

那年中秋,张至孝回家过团圆节,二年不见,岫玉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甚至比芙蓉更加娇艳。吃晚饭时,张至孝看到岫玉坐在满头银丝、目光呆滞的老父亲身边,尤其看到老夫少妻腻腻歪歪不背人的劲儿,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攥了一下,身子不由得也跟着一哆嗦,便不敢再往父亲身边看了。

张至孝这些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岫玉的眼睛,岫玉不动声色地给张善宝父子,也给正房大老婆夹了一块红烧鲤鱼,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毛茸茸的大眼睛朝张至孝忽闪着,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低头自顾着吃起饭来。仅这一下子,张至孝的手都凉了。

张善宝被眼前这安定祥和、其乐融融、暖人心意的场景陶醉了,再加上人老不担酒,最后他彻底醉了,而且醉得相当厉害,直到被人连架带背地搀到大老婆炕上,嘴里还不住声儿地嚷嚷,说今天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服侍老父亲睡下,张至孝回到自己屋里呆坐了很久,才极不情愿地爬上炕,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岫玉那娇艳的脸蛋儿和那个风骚的意味深长的微笑,禁不住小腹下涌起一阵阵波澜。

明月当空,月色如水,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秋虫在黑暗中鸣叫。张至孝起身来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西厢房那扇半开的窗户,踌躇片刻,轻轻地走到屋门前站定,推了一下房门,房门在里边闩着。

张至孝壮着胆子用手指轻轻叩了三下,门闩滑动从里边开了,黑暗之中,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纯属年轻女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岫玉一丝不挂地站在门里,蛇一样吊住了张至孝的脖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推上门闩……完事儿,岫玉搂着张至孝那结实又极富有弹性的脊背哭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就被张善宝发现了。老地主张善宝亲眼目睹了这桩下流的丑事,伸了伸因为年老而松弛的长脖子,像蛇吞咽了一颗生鸡蛋,艰难地咽下了那口恶气。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活儿照干酒照喝,照常带领长工短工收庄稼运庄稼,照常半夜爬起来查看牲口……

实际上,张善宝都快被气疯了。这种当王八的事儿他肯定不干,更何况这顶镶着奇耻大辱的绿帽子是他的亲生儿子给他戴上的呢。可为了一个女人跟儿子撕破脸皮的傻事他也不能干,还没老的糊涂到那个份儿上,他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要是传扬出去,狗都得笑掉大牙。让他暗气暗憋他更不干了,凭什么让自个儿当炕洞里的王八呀,那肯定不行!他必须得找个出气儿的地方,如果把这口恶气发泄出来,或许还能弥补一下因为年迈体衰造成的心理失衡。为了能想出一个既能保住名声又能发泄恶气的两全其美之策,张善宝把脸都憋绿了。这些日子,他左思右想左右为难,虽说儿女是亲骨肉,女人是窗户纸,可当真让他把岫玉这张窗户纸揭去,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张善宝把他那颗精明但已明显衰老的脑袋改装成了一架天平,经过反复戥量,最后决定保留亲骨肉撕去窗户纸,将牺牲的目标锁定在这个看见年轻小伙子就两眼冒火的小贱货岫玉身上。

张善宝的管家是他的小舅子,姐夫小舅子虽然不算十分对撇子,可姐夫遇到这种缠头的事,他这个当小舅子的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这事是他亲外甥干的,外甥再牲口那也是他外甥,是从他姐姐肚子里爬出来的呀!狡诈的管家深知姐夫的苦恼,暗中献了一条一箭双雕的妙计。张善宝听罢苦笑了一下,说:“已就作孽啦,那就做到底吧!这事你去办吧,别再来问我!”

缺德管家这一招儿真是损到家了,程二虎不仅白给张家当牛做马干了一年多,分文没落着不说,还背上了个和东家小老婆通奸的大粪缸被投进了开原监狱,那个祸水岫玉,也被管家逼得跳井死了。

为了掩人耳目弄假成真,张至孝买通警署里的警察,将程二虎以****岫玉致死的罪名屈打成招。

过堂时,程二虎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招供画押后,被砸上重磅脚镣投进了死囚牢房,只等省检察厅核准死刑的公函文书一到即刻开刀问斩。就在两个月后,死刑判决核准前的一个深夜,程二虎趁看守酒醉之机杀死狱警,砸开枷锁从监狱里逃了出来。

越狱后,程二虎冒着鹅毛大雪潜回榆树屯,把老财主张善宝和舅爷管家的脑袋来了个大搬家。为了躲避官府悬赏通缉,程二虎索性入了绿林当起了土匪。近半年的牢狱生活,把死里逃生的程二虎锻造成了一个不畏生死的硬汉和一副铁石心肠。

早年,程二虎在黑龙江双城起局,拉起一支四十多人的大排,专门与那些仗势欺人、为富不仁的黑心财主作对。一时间,那些昧良心的大粮户,只要提起“双城独眼虎”就都直喘粗气,那些平时欺压良善、屡屡作恶的财主富户更是怕得要命。后来,“双城独眼虎”绺子被奉军招安,程二虎便成了戴延年手下的一名心腹悍将。

程二虎是个粗人,这个秋天仗打得别别扭扭,援兵又补充不上来,急得他就差上房了。他焦躁地注视着远处的莽莽群山,阴沉、冷峻、色彩单调的深山密林神秘莫测。

绿林出身的程二虎对这样的大山太了解了,这种山简直就是个巨大的聚宝盆,身处其境,人的生存能力能够发挥到极至,贼寇一旦钻进这样的山林就犹如蛟龙入海,用程二虎的话说,这种**毛山,对于剿匪部队来说是要多操蛋有多操蛋。程二虎把一肚子怨气全撒在了乌常懋身上,暗怪他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占着个神仙的牌位不显灵。

程二虎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动不动就发邪火,看什么都不顺眼,闹得勤务兵心里直发毛:队长这是咋了,别是犯了啥毛病吧?

程二虎正对着远山叹气,听了传令兵传达的命令,立刻来了精神,他哪还管戴长官是让他找人家商量还是怎么着,已无暇整那么清楚了。他高喊着叫勤务兵备马,披挂整齐,捂着后腚上的马刀和匣枪,跨上乌骓马朝乌家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