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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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荒年12

这几天,把乌常懋愁够戗,本来长得就瘦小枯干,这一着急上火脸上就更没肉了。自从戴延年公布了各村屯征兵的数目,乌常懋便像遭霜打了似的,除了早晚两遍给父母问安,剩下的时间不是背手拉磨就是躺在炕上烙饼,还动不动就发脾气,吓得他老婆一句差话都不敢说。

乌常懋刚从父亲房里出来,来到茅房想撒泼尿,刚尿半截儿被砸门声惊得憋了回去,顿时火起:“谁呀这是,使这么大劲儿干啥,想拆房还是咋的?”

乌常懋提着裤子奔到门前,猛地拉开门闩刚要发作,没想到拍门的是程二虎。看见铁塔般的程二虎立于门外,乌常懋顿时有点儿傻眼,连忙换了一副笑脸:“不知……老总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

乌常懋咬文嚼字笑脸相迎,不想还没等笑容完全凝结,程二虎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袄领子,一巴掌拍过来,乌常懋只觉得像被熊瞎子给拍中了面门,脑袋轰然一声差点爆裂,“蓬荜生辉”的最后一个字像是他放了个屁,变成了“呼”音儿喷出来。若不是被程二虎搂着,恐怕就得一腚蹾儿坐地上。

这一巴掌委实太重了,直拍得乌常懋眼前金星乱窜,鼻腔发热像有两条虫子往外爬,用舌头一舔,发现两颗门牙已经松动了。

程二虎独眼圆睁,像发怒的“驱魔大神”钟馗,不管他流血不流血,以极快的速度拔出驳壳枪,在手里漂亮地翻了个身,大小机头“嘎巴”一声同时张开了。从拔枪到子弹上膛再到抵住乌常懋的下颌,这一连串儿动作快得惊人,乌常懋毫无准备,猛地挨了一巴掌又被枪口顶住脑袋,他的一缕魂魄倏然离开了躯壳,在头顶上盘绕了三圈儿才好不容易回归本体。

程二虎的独眼凶光毕露,扯脖子骂道:“生生生,生你个头!你个****的小舅子,少他娘的跟俺瞎转文词儿。老子是个大老粗,听不懂你这些文绉绉的屁话。俺只问你一句,你还想让老子跑几趟,嗯?有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俺这两条腿再不值钱,你也不能来回遛俺玩儿啊。今天,你要是再他娘的耍花样儿,当心老子对你不客气!”

乌常懋满嘴巴子是血也顾不得擦,生怕程二虎枪走火儿,真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见了阎王爷,岂不比窦娥都冤,顿时,脸上的笑纹成了一片死褶儿。

乌常懋抱着枪管儿哀求道:“老总息怒,老总息怒。您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您您您……老先把家什收起来,这事儿咱俩好商量,好商量……”

乌子玉听见有人在院子说话,在屋里问道:“老大呀,是谁来了,怪冷的天儿,怎么不请人家进屋说话呀?”

程二虎冲上房大声说:“老太爷您歇着吧,俺跟乌先生说句话就走。”

乌子玉听出是程二虎的口音,说:“噢,是程队长啊。您公事繁忙,我就不留你了,改天来家坐吧!”

程二虎忙答应,随后压低了声音对乌常懋说:“你他娘的少糊弄洋鬼子。今天这事儿咱俩没啥好商量的,你就给俺句痛快话儿吧!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乌常懋忙不迭声地说:“行行行!您说咋办就咋办……我我,我这就去敲锣喊人。”

见乌常懋被吓得差点尿裤子,程二虎心中暗笑,脸上却依旧愠怒不减。他把手枪插进木制枪套,用鞭杆儿敲打着乌常懋的枣核脑袋:“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种。你小子是属叫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要再跟俺光耍嘴皮子不办真事儿,你信不信老子敢把你家的大院套儿点着喽!”

乌常懋忙不迭地连声说:“我信,我信……”

程二虎说:“信就行!”他临出门冲上房高声道:“老太爷您歇着吧,俺告辞啦!”从上房里,又传出老太爷请他再到家来坐的话。

上马之前,程二虎没忘照乌常懋屁股抽一鞭子:“我可回去等信儿啦!你小子给俺麻溜的……”乌常懋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疼得蹦了起来,望着程二虎和勤务兵远去的背影,揉着火烧火燎的屁股,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骂了一句:“这****山东棒子……”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人们的从众心理是很强的。尽管都沉浸在岌岌可危的悲苦之中,可“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这句老话,确实起到了一些自我安慰的作用。有道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福兮祸兮两相倚,事到如今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了。当然,除了“好男不当兵”的思想在作怪之外,主要还是“三藩之乱”渗入骨髓的痛苦记忆难以泯灭,如今虽说改朝换代了,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度不能丢。

——平西王吴三桂发动的“三藩之乱”被平定之后,朝廷将三番余孽处以降死一等父死子继的流刑,放逐至“老边外”。据前清王一元所著的《辽左见闻录》记载:“逆番家口,充发关东者,络绎而来,数年殆尽,皆发各庄头及驿站当差。”当时,朝廷为防止三藩后代日后得势再起叛逆之心,遂颁布诏谕,规定驿站旗和边台旗人既不许念书通过科举考试当官,也不许当兵在武职上登科,故才有了“清一代,当差最苦莫若站丁和台丁”之说,年代一久,这些法度不知不觉地溶进了他们这些驿台旗后人的血液里……对于这一切,乌常懋比谁都清楚。

乌常懋不能算是什么老实人,但他绝对是个懂规矩的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别的规矩姑且不论,自古以来,征兵的规矩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有钱的人家可以拿钱买,十丁八丁不用抽,这就叫破财消灾。那些有钱的人家,破了钱财自然免除了生死之虞,可这是有钱人和队伍上的私下交易,他乌常懋只能干瞅着,他要操心的是剩下的那些拿不出钱来消灾纾难的人家。

乌常懋有些冤,他不是对征兵的事情不上心,这些日子他掰着指头从前街到后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张王李赵遍地流(刘),翻来覆去他不知道挨家挨户盘算了多少遍,可是愈盘算心里愈不是滋味,愈盘算愈觉懊恼,若不是程二虎那一巴掌,说不定他会懊糟出病来。他确实被这个鲁莽的“丘八”吓破了胆,嘴巴苦了好一阵子都没觉得牙疼。这一巴掌当时把他给打懵了,最终也是这一巴掌把他彻底给打醒过来:看来,只能霸王硬上弓了。虽然乌常懋下定了“霸王上弓”的决心,可刚才站在街道上,看到乡亲们陆陆续续走进了村公所,他的心里仍很不是滋味,一种为虎作伥的羞耻感令他感到一下子比旁人矮了半截儿,夹着铜锣暗骂自己:“敲吧!敲吧!再他妈敲,就该有人扒祖坟啦!”

乌常懋慢慢吞吞地朝村公所走着,老远便看见程二虎在村公所大门口布岗,大枪上的刺刀闪着吓人的寒光,一见这阵势他就禁不住两腿发软。

戴延年老远看见乌常懋抄着袖子,怀里抱着铜锣在原地直画圈儿,来到近前,问:“站在这儿干什么呀?乌先生!怎么不进去?”

乌常懋偷看了一眼程二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急,不急。长官,您先请,请!”戴延年知道他惧怕程二虎的马鞭子,说:“走吧,乌先生,咱们一道进去吧!”

村公所大门口左侧,站立着两名持枪的士兵。年轻的列兵右手裹着带血的纱布,佩戴上等兵军衔的老兵帽檐下露出一圈儿绷带,绷带上酱紫色的血迹斑驳可见。遒劲的北风裹着米糁子一样的雪粒子在房顶上砸出刷刷的响声,远处的树林里乌鸦难听的叫声,更加令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哨兵看见戴延年一行人走到近前,老上等兵从胡须包裹的嘴里迸出一声口令:“敬礼——!”两个人“啪!”地脚跟并拢,右手在胸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五指按在步枪的刺刀上,戴延年举手还礼的姿态也是优美的。程二虎距戴延年身后半步,大大咧咧地在乌常懋肩头拍了一下,又把乌常懋吓得一哆嗦。乌常懋慌乱地朝两个哨兵鞠躬还礼,蹀蹀躞躞地跟着进了村公所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