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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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残局18

白四爷大号白继业,人颂白善人。《易经》有云: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白家祖上以乐善好施传家,积攒下了几百垧好地、二十几间房宅和成群的骡马牲口,在吉林城还开设了几间规模不等的商号,不仅为子孙后代遗下了福泽,也积得了阴功。

东荒地白家原本不是原居土著,也是逃荒来到关外的山东人,到四爷这辈已经好几代了。白家祖居山西洪洞县,也是洪洞大槐树的移民,明洪武末年迁徙山东单州府。清同治二年,黄河沿岸的河南、山东两省又遇灾荒,这一年,遭灾的不仅仅是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直隶等省也同样未能幸免,这场灾荒以山东尤为严重。

那一年春夏大旱引发蝗患,飞蝗所过之处,大片良田顿失绿意,蝗灾一直持续到夏收,天气骤变,淫雨连绵,导致黄河沿岸多处溃堤。颗粒无收的八百里黄泛区瘟疫肆虐、饿殍遍野,一片饥号啼寒,三万灾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被迫踏上了逃荒之路。天地之间展现出一幅悲怆的《流离失所图》——

推车的,车上是一堆杂物和一个孩子,或是一个老人;担担儿的,一头担着孩子,一头担着杂物。独轮车轴瓦干涩的噪音,在苍天和大地之间吱扭着。孩子不哭不闹,神态木然得像饱经沧桑的老人;老人的白发染成土色,浑浊的目光凝视着远方,闪烁出童稚般的希冀。沿途不断有人倒下,以家庭为单位的逃难队伍不断解体,再自动组成新的群体。人们早已丧失了表达的功能,心死了,连路边的“倒卧”也不屑一顾,甚至跪在刚隆起的坟包前也只是无声地垂泪。灾民们把理想和信念都倾注在一双双血肉模糊的脚板上。大脑混沌、神情木然,但内心却充满着摆脱苦难的强烈欲望。一曲《闯关东》的歌谣,唱得这些背井离乡之人肝胆俱裂五内如焚:

出了山海关,

两眼泪涟涟。

今日离了家,

何日才得还。

白家的祖先白有功拖儿带女,夹杂在灾民的队伍里。

严冬来临,远山近岭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官道上行人稀少,一股股雪尘被风扬起,在路面上打着旋儿。树上的老鸹被冻得缩着脖子,不停地发出一声声悲鸣。黄昏时分,一挂带暖篷的马车一路小跑,拉车的大灰骡子脖子上、背上挂着厚厚的白霜,细碎的马蹄之声在空寂的雪野里回响着。吉顺货栈的大掌柜乌士儒端坐在暖篷里不停地搓着两手,可十根手指还是勾勾着,脚被冻得像猫咬的一样疼。他不住地跺着双脚,毡疙瘩踏在车厢板上如同擂鼓一般,发出沉闷的“咚咚咚咚”的响声。

乌士儒缩着脖子,隐隐约约听见路边有哭声,撩起棉帘寻声望去,只见气息奄奄的白有功倒在妻子白吴氏怀里,三个衣衫淡薄的孩子被冻得瑟瑟发抖,病猫似地哭着。两个行人抄着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家五口儿心生怜悯却束手无策。乌士儒忙叫车老板勒闸停车:“你麻溜儿过去看看,大雪咆天的,咋躺野地上了?”

车老板穿着光板儿老羊皮袄,冲着身后的小窗户,大声道:“看不看还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饿的就是病的。”乌士儒说:“那还不快停车,磨蹭啥呢?”车老板子说:“我说掌柜的,家里乱糟糟,咱自个儿的梦还不知道咋圆呢,你还有那闲心。还是抓紧赶路吧!再耽误耽误等城门一关,恐怕连咱俩也回不去家了……咱总不能在这荒郊野地过夜吧?”

乌士儒没理他,独自跳下马车。车老板忙勒住车闸,举着鞭子在后面喊:“掌柜的,这样的事多啦,您管得过来吗?”见掌柜的头也不回,把车停下来一遛小跑着跟了过去。

干瘦高挑个头儿的行人甲:“怕是不中了……你看看他,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都。”他不停地磕打着冻僵的脚后跟,好像这样也能增加一些热量。

黑矮个儿的行人乙:“哪来这么多逃荒儿的呢?这些个山东人也真是的,老往外跑啥呀,消停在家待着多好!”他没忘用棉袄袖子蹭一下流出来的清鼻涕。

行人甲哈着雾气,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但凡有点活路,谁愿意撇家舍业跑到关外来遭这份儿洋罪!”

行人乙嘴里也不住地哈出白雾:“说的也是。这老天爷可是真不睁眼啊!这不是存心不让穷人活么!”

行人甲说:“哎!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可哪儿才是他们安身立命之处呢?这冰天雪地荒郊野岭的,还不冻死才怪?!”

白吴氏听见有人说话像是遇见了救星,白吴氏听见有人说话,像是遇见了救星,拽住大儿子墴声:“跪下,都跪下!快给两位大爷磕头!”又哀告那两个行人,“求二位大爷行行好,收留下俺这仨孩子吧,只当是您家里多养只小猫儿小狗儿,赏碗刷锅水就行。住猪圈睡狗窝,只要不冻死饿死……俺和他爹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三个孩子听话的跪倒在地,那两个行人顿时慌了手脚。“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呀!”行人乙连说了好几个使不得,又慌忙去拉跪在雪地上的几个孩子,可拉起来这个那个又跪下了,急得他直抖擞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实不相瞒呀,大嫂,不是我徐老六心地不善良,我有心收留你们,可我家也不富裕,也正愁吃了上顿没下顿呢。”见行人甲连连往后退,像是拉开要跑的架势,犹犹豫豫也抽身要走,恰在这时看见乌士儒朝这边奔来,忙又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孩子。

乌士儒来到近前曲下身子,见白有功呼吸微弱,用手试了试体温,热的烫手,急忙命车老板:“快快快,快搭到车上去!”

车老板皱着眉头,嘟囔着:“我说东家,管这闲事儿干啥?您看看这一道儿,新起了多少没主的坟茔。这种事儿,咱管不过来呀!”

乌士儒脱下羊羔儿皮氅,裹住最小的孩子,车老板子终于把他惹怒了:“你是狼奶大的还是狗奶大的,还有没有点人味儿,啊?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不善良!……再说这种丧良心的话,当心我抽你。快点儿!”

听见掌柜的叱骂车老板子,两个行人羞愧得无地自容,赶紧上前帮忙把白有功弄上车,随后,白吴氏和孩子也都上了马车。车老板子蹿上大车前耳板子,一甩鞭子,清脆的鞭声在寒风中炸响,马车飞奔而去。望着远去的马车,两个行人这才松了口气:“这家子,遇到好人了……”

天阴成了铅色,天地之间混沌成一片,更冷了。

马车从迎恩门入城,穿过城门楼一刻也不敢停留。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挂装满木头柈子的牛马爬犁或是满载货物的木头轱辘大车迎面走过,所有人的脸几乎都被大皮帽子遮挡住了,露出来的眉毛、胡须结着冰凌,乌士儒的马车直奔吉顺货栈。

吉顺货栈是关东特有的那种山货贸易行,一溜五间正房前有院后有库,临街悬着一块“吉顺山货庄”的门招。吉顺货栈是东荒地乌家设在吉林城的商号,顺字号是最早开张的店铺。乌家的买卖店铺在奉天、山海关和天津都设有分号。

货栈刚刚收了一批山货,有各种珍稀的貂鼠皮子、山参,更多的是马尾儿猪鬃、羊皮、生牛皮和干货。二掌柜领着伙计验货、过秤、结账,把送货的马爬犁打发走,和伙计边核对数目边往仓库了搬运刚收进来的货物。

二掌柜一手托着账本,一手握着毛笔不停勾画着。中年伙计拖着一捆山货进来,报着数目:“貂鼠皮子十八张、老山参两棵,蛤什蟆五百。”小伙计接着报道:“马尾儿五斤、猪鬃三十一斤。”中年伙计又抱着一摞羊皮,数着:“一、二、三、四、五、六……羊皮十三张”小伙计拖着一捆牛皮,气喘吁吁:“生,生牛皮七,七张。”二掌柜不满地斜楞他一眼:“年纪轻轻儿的,干点活儿就上喘……在外面查好了再报给我。”

两个伙计合力把麻袋抬进来,摞好。小伙计累得趴在麻袋包上,直喘气:“额穆烟三、三百斤,松子、榛子各、各四包……没啦!”

三个人从库房出来,二掌柜取下腰间的一串钥匙,中年伙计试探着问:“不是要搬家吗,怎么还收这么多货?”二掌柜把库房落了锁,把钥匙掖进裤腰:“搬家又不是吹气儿,说说容易,往哪搬啊?上哪再找这么合适、这么宽敞的地方去呀!再说,做买卖开店也讲究个风水,‘吉顺’是乌家发迹的老号,哪能说搬就搬。”站在一旁的小伙计搭茬说:“老号风水虽好,可半拉吉林城都知道咱们家闹鬼,不搬家往后谁还敢跟吉顺做生意……”二掌柜面带不悦:“闭上你那张破嘴!”外面传来马车响,二掌柜和两个伙计寻声望去,看见乌掌柜的马车径直赶进后院忙跟过去。

没等马车停稳,乌士儒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叫刚过来的那个小伙计把白有功从车上背下来,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回头吩咐二掌柜去请郎中吕先生:“直接背到伙房去,伙房的炕上热乎。快,拿热水来……再煮碗热汤面,多放葱姜。”

小伙计将白有功放到伙房炕上,伙夫老张提着茶壶进来:“先给他喝口热水暖和暖和……我这就升火和面去。”

乌士儒接过粗瓷碗,亲自给白有功喂水。须臾,白有功苏醒过来,眼皮动了动,可还是没有睁开的力气。工夫不大,老张端着半瓦盆热腾腾的面条进来。乌士儒问:“锅里还有吗?”

老张把瓦盆放在炕上,用筷子往碗里挑着面条说:“干的都盛来了,锅里还剩下点儿汤汤水水的,可那也不顶饿呀!”

乌士儒说:“不顶饿也都盛来,趁热都给他们吃点儿,总比肚子里空着没食强。”又对身边的小伙计说:“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傻愣着干啥?快去叫个人,把西院的客房收拾出来,把炕烧上,好安顿他们歇着。”小伙计挠着后脑勺,面露难色:“掌柜的,你咋忘了,那院子快有半年不住人了。”乌士儒横愣了他一眼:“不用你提醒我。让你去,你就麻溜儿去!像磨道上的蒙眼儿驴,瞎绕哄啥?一步二寸的,踩蚂蚁蛋呢?”小伙计说:“可是……可是,老太爷吩咐过了,那院往后不让住人啦!”乌士儒唬着脸,说:“可是啥?那你说,让他们一家子今晚黒上哪儿过夜去?让他们住露天地吗?”老张举着筷子也说:“那院门上可贴着长白真人给画的符呢,撕了能行呀?”乌士儒说:“管他行不行呢,都到这个时候了,管不了那么多啦!”见小伙计还在愣神儿,大怒道:“还站着等啥?等着领赏呐?”小伙计见掌柜的脸黑得吓人,一溜烟儿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