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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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残局17

耿阮氏共生养三子两女,两个女儿半路夭折,长大成人的却只有这哥仨,小老疙瘩便是耿玉霖。玉霖是遗腹子,在他尚未出世之前,当参把头的父亲耿源带着一伙儿人进长白山放参,不慎失足跌进西坡的山涧里,连尸骨都没运回来。

关东三宝,人参为首。要想挖参宝,得找棒槌鸟儿。这种很美丽的雀鸟儿,在八月间的密林中十分活跃,它们喜欢吃人参籽儿,叫声如人说话一样,发出“王干哥!”或“李武”的声音,清脆可听——哪里有这种雀鸟儿,哪里就可能有人参。

传说,有位寡居深山的李姓老太太,育有一子取名李武,后又收养了一个叫王敢多的孤儿。一日,两个孩子放山时迷了路,李武侥幸回来了,李武娘见王敢多没回来,命李武进山去寻找他,结果小哥儿俩双双困死在了深山老林里,这两个孩子死后化作了两只鸟儿,每日欢叫着“王干哥”、“王干哥”的鸟儿便是李武的化身,叫着“李武”的鸟儿是王敢多的化身,因为李武寻找王敢多心切,喊声颇频,而王敢多的回应则很少。发出“王干哥”声音的棒槌鸟儿叫声清脆、寥远,而发出“李武”叫声的鸟儿不多,声音也显得很沉闷……耿源一伙儿人在一声声“王干哥”的引领下,果然找到了一棵六品叶的老山参,不想,老耿源却命丧谷底。

人死不能复活。已过中年的耿阮氏,看着膝前相继成人的三个儿子,熬作了一回也看开了,谁让老头子天生就是个劳碌短命呢!世事她是看开了,可眼神儿却愈来愈不济了,轮到老疙瘩耿玉霖能干动活了,她便打发他到白家去吃劳金。

那一年,耿玉霖只有十三岁。

白府二进的四合院,座北朝南,黑漆大门两边安放着辟邪的石鼓,大门里的青砖影壁正中浮雕着“鸿禧”二字。院子里花木繁茂,树阴下摆放着一口汉白玉鱼缸,鱼缸沿口上雕刻着蝙蝠和龙头的造型,花岗岩的基座四面镂刻着“鱼化龙”和莲花的浮雕。鱼缸里波光粼粼,漂浮在水面上的两片荷叶托起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一群锦鲤在荷叶下穿梭,悠闲地来回游动。

白家正在给马挂掌。一匹刚刚成年的儿马子被老长工固定在掌桩架子上,一条巴掌宽的皮带兜住马肚子,把这匹马吊起来,四蹄悬空的儿马子不听摆布,不停地挣扎着……白四爷正帮忙打下手,他把烙铁放在马蹄上,“吱——”地冒出一缕焦糊臭味儿的蓝烟。

白四爷看见玉崑领着玉霖进来,将烙铁插进焦炉,撩起围裙在脸上抹了一把,对玉崑说:“你先帮着把老疙瘩的铺盖放下屋去,等给马挂完掌咱就开饭。今儿个伙房杀了几只小鸡儿……小鸡儿蘑菇炖粉条儿,我知道你最得意这口儿,赶上了就等吃了饭你再回去也不迟!”耿玉崑笑了:“你听谁说我得意这口儿?”白四爷说:“反正我知道。”又对帮忙拉风箱的玉霖说,“来了就得下力气干活儿。你这小身量儿能行不能行啊?要是不行,就过两年再来!”玉崑替兄弟回答:“他行。在家啥都能干,你随便使唤。”四爷说:“那行啊,有活儿没活儿也得等下晌再说。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就叫他去帮着搭把手,不忙就让他只管把猪放好,临时有啥活计再支派他……你看这样行不行?”玉崑拎着铺盖卷儿正往下屋去,扭头说:“行啊!你还能让他累着是咋地。”

白家先前已有了两个长工,一个便是那个给马挂掌的光棍儿姓关,都叫他关七爷算是长工头儿,另一个是二十岁冒头儿的年轻小伙儿叫黄喜子,是大奶奶黄氏夫人的娘家侄子。跑腿子关七爷没家没业,几乎成了白府的一员。长工分“大活”“二活”,大活关七爷使唤牲口、赶车扶犁;二活喜子喂牲口、掌包儿、挑水、扫院子,在家学过几天粗活儿木匠,修理大车、农具不用外求人。玉霖既不是大活也不是二活,算是半拉长工——除放猪以外,帮喜子干些杂活儿。

小半拉子耿玉霖来到白家一点没觉得生分,这孩子手脚勤快,干活不惜力气,很讨白家人的喜欢。转年春播后,白四爷给他晋升了一级,由猪倌儿变成了马倌儿。放马的地点,是在东荒地南端那片开阔的湿地里。

东荒地也许就是因为这片湿地而得名,其地形相当复杂,近处生长着茂密的柳丛,深处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苇丛里浅浅的小溪从腐烂的洞穴里流出来,发出音乐般的响声,沼泽里有飞禽做窝也有狼群出没,狼是放牧者的天敌,因为有狼,而充斥着可爱和可怕的两面性,也赋予了人类和野兽灵魂上的一种媾和。这种不失灵性的野兽,懂得避免与人类发生冲突,通常会站在柳丛边缘嗅着人或牲口的气味,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不甘寂寞地仰起头,发出怨诉的呼号。

关七爷是正红旗满洲哈达瓜尔佳氏后裔,他有一床狼皮褥子,这张狼皮是他亲手猎杀来的。他说狼皮褥子不仅治腰腿疼,一旦夜里进来生人,针毛会马上竖起来把人扎醒。

据他说,这条狼咬伤过不少人,他家有个邻居就被这条成了精的狼给咬了。虽然没有当场被咬死,却由于中了狼毒疯了,变成了人狼,或者说已经不是人,而是狼,是一条长成人模样的狼。这个被狼咬伤的人,从疯到死,给人们带来了对狼的深度恐惧……

玉霖喜欢躺在被窝儿里听他讲故事,在关七爷的故事里,狼和鬼怪妖邪是主要内容,偶尔也会谈论起有伤风雅的男女之事,耿玉霖还不晓得男女之间的种种隐秘,只能静听,关键处也不免脸红心热一阵……成年男人的梦中充满了色情,小猪倌儿的梦境则围绕着狼的故事展开——

一弯月牙儿,悬于西山顶上。关七爷还是不放心地嘱咐玉霖:“听见有人叫你小名儿,你千万别答应,你要是答应了就会化作一股烟气,飞进怪物嘴里——这是因为你答应它了!”玉霖应着:“回吧七叔,我都记下了!”清冷的月亮亲切地跟着,人走月也走,人停月也停,已经看见自家大门了。玉霖恍惚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并闻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吓得他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猛然,一股腥臭的热气直往他后脖颈扑,一双毛茸茸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张开血盆大嘴咬住了他的喉咙……玉霖大叫一声,从梦魇中惊醒——后来,玉霖的确经历了一次险情。

苇塘的芦苇,早由半人高长到一人高了,苇梢子上冒出了雪白的穗子,一天一天由绿渐黄,微风吹过,苇叶子沙沙作响。

玉霖和往常一样,天没大亮便把牲口赶出去,趟着露水,边放牧边割草。一匹马驹儿忽然从苇丛里钻出跑到玉霖身边。水洼边一条消瘦如刀的母狼,见玉霖手里握着镰刀,先是装模作样地伸出舌头,像狗一样舔几口水,然后坐下来和他对视。

它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里,透射出伺机攻击的渴望,那一瞬间,玉霖已经失去了知觉,头顶上迸出一缕轻微但极恐怖的声音,像是口吹足色银元发出的那种细微振颤的铮铮声。玉霖心想,这一定是魂魄被击出天灵盖的抨击声,好像自己的生命曾有过几秒钟的中断,那一刻,他已剩下了一个躯壳,一具虚空的肉身。就在这个危急的时刻,一匹健美的骒马嘶鸣着,斜刺里冲向母狼,老狼猝不及防被踢翻了两个筋斗,滚到了一边,眼睛里闪动着不甘心的寒光,恶狠狠地隐没在芦苇丛中。

那次遇险,把玉霖吓得病了一场。白四爷摸着玉霖滚烫的脑门儿,后怕地说:“牲口糟践就糟践了,可不能让那畜生伤着人,不然,我可怎么向你们家大人交待呀!”

从那天起,白四爷再没让玉霖单独到大甸子里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