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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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残局23 (2)

覃氏从乌氏怀里接过孩子,在脸蛋儿上亲了一口,转脸对白继臣说:“快叫你五叔看看,咱老白家这个带把儿的俊不俊?”白继臣探过身子,笨拙地逗弄几下。覃氏将孩子交到乌氏怀里,扭脸对四爷说:“掌柜的,延年兄弟也来了,她舅老爷陪着在上屋唠嗑呢,你们麻溜儿过去吧,别冷落了客人。”

二夫人覃氏是大管家梅先生的外甥女,是个知书达理的贤惠女人。未出阁时读过些书,懂得些《千家诗》、《女儿经》、《朱子家训》什么的。这是个小巧、白皙的女人,快言快语、贤淑豁达、惜老怜贫,深受举家爱戴,所出女儿白桦,灵秀清丽,犹如四爷膝下的一颗晚香玉,已到了将笄之年。

小姐白桦连同襁褓中的小少爷都是白四爷年过不惑所得,精血气神所致,一如掌上明珠,故白家并不区别男女,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这是白家的开明之处。

四爷白继业一向对孔圣人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治学道德奉若神旨,倡导有教无类、男女平等的白家,免不得让人说长道短,那些见识短浅的俗人常挂在嘴边上的无非也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句,四爷听了眉头不皱,更不与人计较。为此,白家上下也都不以为然: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这些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严加遵守着“读书励志,清白传家”的家风遗训。

照白家祖上立下的规矩,待孩童破蒙之时,都要拜那饱学之士,或开私塾设专馆教授或送去官学以明理知耻,每年祭了太平猪、煮了肉,都要首先答谢书馆的先生,今年当然也不例外,四爷老早就嘱咐关七爷带着小姐,给私塾先生送去年份子算是拜了早年。

白桦拜先生回来,把竹篮子送回厨房蹦蹦跳跳地跑来看弟弟,虽然几年不见五叔,可丝毫不觉得生疏,见到五叔坐在父亲对面,乐得奔过来,吊住五叔脖子不肯放手。

覃氏说:“一点儿礼数没有,也不知道叫声五叔……”揪了一把没有揪下来,“让你五叔叔说说,挺大个丫头,一天到晚就这么疯疯癫癫的,哪还像大家闺秀?——都是你四哥给惯的,简直就不成个体统!”她在女儿背上轻轻拍了一掌,“还不麻溜儿下来,好让你老子和你五叔去见你戴叔叔去。”

白桦扮了个鬼脸儿,从五爷身上蛇一样溜下来,攀到覃氏背后,搂着母亲脖子抱怨起来:“妈!私塾里的先生自从听说城里兴办了新学,书教得一点儿都不经心了,从早到晚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地没完没了的。才刚儿,见到我跟我七大爷去了,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尽说些酸哄哄叫人难懂的话,瞧着别提有多别扭了!”

覃氏瞅瞅四爷,希望他能说女儿几句,见他根本不理她这个茬口儿,便对女儿说:“你管他说啥呢,你只管把你的书念好得了,你有啥好别扭的?”白桦不服气,嘟囔着:“本来就是嘛,像刚从坟圈子里爬出来的,一股子死尸味儿——死气横秋的,叫人心难受!”覃氏急了:“嗨,嗨,嗨,小小年纪,咋愈说愈不像话啦!天地君亲师……师道尊严。这大过年的,有你这么贬斥先生的吗?还有点儿大户人家小姐的规矩没有啦,嗯?”白桦固执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妈,你还是让我去上新学堂得啦!”覃氏说:“上不上新学堂你别跟我说,问你老子让不让,只要他点头我不拦着你。”

四爷听见女儿一个劲儿地抱怨先生,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可转念一想孩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便从中当起了和事佬儿和起稀泥来:“虽说世风日下,男人的辫子铰了,可先人的诗书却不能不读,礼教也不能不要,不能随波逐流也不能墨守成规。时下兴改良,提倡效法西方、倡导科学、倡导民主,提倡实业救国。上新学能接受新思想新文化,是迎合潮流——好事嘛!”

“但是——”白桦把脸蛋贴在母亲的脖颈子上摇来晃去,模仿着父亲的口吻,顽皮地说。“但是,”四爷白了女儿一眼,“对!但是,你现在还小,等过两年再送你去念新式学堂。学问为济世之本,老白家的后代不光要知书达礼,还得能为国家献力才行。不管男的女的,都得自立有出息,不能总像我似的,心满意足地当个土财主。”白桦有点急:“转过年我都十四啦,为啥还要再等两年呀?”

覃氏正色道:“死丫头,再过两年咋的啦?老实儿听你老子把话说完!”四爷却眨眨眼睛:“还听我说啥?没啦!”覃氏嗔怪说:“在孩子跟前你也没个正经的,有你这么当老子的吗?”四爷故作无辜状,两手一摊,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问:“你们给我评评理,我这个老子作得还不够格儿吗?”

乌氏笑着包好孩子,放进悠车轻轻悠着,慢条斯理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虽说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没啥见识,可好歹香臭我还是能分得出来的。要依我说,桦儿要出去念书也是一等一的好事。既是好事儿就应该办好,哪怕是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呀!要见世面,咱就见大世面。她姥爷家的‘吉顺’在奉天有分号,到了奉天有人照顾,吃穿用度也都方便。”

白继臣说:“张作相张大人,可是个务实开明的封疆大吏,也很现派。不仅在吉林城修起了自来水厂、柏油马路,还在城外八百垄地那块儿建起了吉林省立大学,他亲自出任校长。等将来,我们老白家的子弟要是都能考上大学,也就不必舍近求远啦!”

白桦终于赢得了第一批支持者,又扑到五叔身上,说:“谢谢三姨娘,谢谢五叔!将来桦儿一准儿好好孝敬你们!”白继臣把白桦抱在怀里,乌氏说:“有桦儿这句话,三姨娘就知足啦!等你兄弟长大了,也让他去念新学堂。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嘛,我白家也好出息个戴红顶子的。”

覃氏说:“我的傻妹子呀,现在是民国啦,科举考试都废除了,哪还有红顶子呀?官府老爷现在时兴穿有兜的洋制服,官衔也早都改良了,有了新叫法儿!”乌氏好奇地问:“都叫啥了?”覃氏被她问住了,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四爷又和她们开起玩笑来:“这你得问老五,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白继臣见四哥如此说,也假装正经地说:“文官我只见过省长县长,武官最大的见过督军……”乌氏讪笑道:“那就让他当督军。咱不求高官骏马,实在不济,当个县长啥的也行啊!”

四爷冲五弟挤眉弄眼,穿鞋下地,从凤春儿手里要过烟袋,临出门还不忘揶揄道:“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依我看这话可要改改了——虽然僻居贫乡,却都志存军国。别人家的女人啥样我说不上,可咱白家的老娘们一个赛一个,都快赶上杨门女将了,只可惜呀,缺个能挂帅的穆桂英,要不然啊,你们都能去破天门阵啦!”四爷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跨在门槛上,托着门帘转回身来对覃氏说:“眼下的军国大事还轮不上你们操心,还是给我们整点儿下酒的嚼咕才是你们分内的事。”

白继臣也在一旁跟着敲边鼓:“可不是么,老远山西大风小号的回到家,竟让我饿着肚子,这怎么可以?”覃氏笑起来,却不忘回敬说:“谁说啥我都信,唯独能饿着我们家的活土匪我可说啥都不带信的。得得得,你们哥儿俩别在这随帮唱影的耍嘴皮子气人啦,先去上房陪陪戴将军吧!我这就去伙房,给你们弄吃喝去,省得叫我落下个刻薄小叔子的恶名!”

欢笑中,四爷和五爷一前一后从白乌氏的房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各呵出一大团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