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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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热土30

绰号“大烟袋”的郑先生是“光复”那年落户东荒地的。满腹经纶的郑先生,自幼私塾启蒙。当年的私塾究竟啥样,已经很少有人能说清楚,他只说私塾先生仅教授了他们几个或官宦或商贾的子弟,读《四书》诵《五经》,之乎者也倒比现在的大学生精通文墨。他还说,现在的学生可以写对联,也懂得些李渔“家对国,治对安;地主对天官;坎男对离女,周诰对殷盘”这些对韵的基本法则,可绝对没有他们这些老学究儿写出来的诗文巧妙对仗工整,现在的大学生可以写出好文章,可他能写得一手好铭旌……

老先生堪称当世大儒,无论对理数、星象、堪舆,以及水利、兵备、法律、政治都颇有研究。年轻之时,也曾胸怀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之宏图大志。高中进士后入奉天专修法学,民国五年始持教法政学堂,后因桦川县司法审判出现紊乱,大批官员腐化堕落,他被国民政府调往佳木斯,协助司法监督整顿地方秩序。然而,当他真正置身于恃强凌弱、官商勾结、贪婪成风的漩涡之中,便被官场上怵目惊心的黑暗惊呆了。据说,是在一场民告官的诉讼中,让他对国民政府彻底失去了信心,遂抱着“看破红尘惊破胆,识透人情冷透心”的满腔忧愤,离开了仕途;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因为他结交了“共匪”,同情“乱党”而遭到当局查办,虽侥幸活命却难逃被革去官职的下场,因此成了闲云野鹤,享受起桑麻南山的安逸。

对于郑先生的身世和种种传说都已无从考证,但老先生对孔圣人的中庸之道始终信守不移又是人人可见。他的后半生把“大学之道”中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有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有虑。虑而后能得”当做座右铭。故,在东荒之地生活的后三十年,一直被世人视为灿若晨星却又自甘寂寞的贤达君子。农忙之时躬耕垄亩以食以帛,农闲时诵读批点自尝其味,其品行端正与世无争童叟无欺,为邻里乡亲排忧解难调解争执化干戈为玉帛,堪称是难得的人之楷模,山野之中只为精神而活着的雅士高人。

郑先生本名郑肇庸,字溢谦,别号五柳。这些年来,人们好像已经淡忘了他的姓名别号,都只称呼他郑先生,小学里的教员则尊其为老夫子。东荒地可以不记得郑先生的名号,但却对郑先生的儿子始终念念不忘——没人不知道他有个叫郑学礼的儿子,土改时做过本县的副县长,后来听说此人调到省里做大官去了。

在东荒地,郑先生的名讳基本没人能叫,只有耿玉崑心血来潮时,故作一本正经地唤上一声:“五柳兄啊……”对人称号,原本是一种敬重,可郑先生却不敢答应。为什么呢?原因是他跟耿氏兄弟论着借光儿亲家。亲家见面,特别是这种拐弯抹角的非儿女亲家凑到一起,不骂上几句就太见外啦!耿玉崑叫一声“五柳兄”或者直接叫一声“大烟袋”,便意味着一种挑衅,郑先生当然不甘示弱,随即会上演一出不同凡响的斗嘴戏,人们有幸从二人的嬉笑怒骂中增长了不少见识。看他俩斗嘴,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却总是耿玉崑吃亏的时候多,最经典的是有一年挂锄时他们开的那场玩笑,让人们深刻领教了两个老汉的诙谐和智慧。

挂锄,是农事的一个阶段性标志,这个时候的庄稼已基本不用太莳弄了,灌溉和除草都已经停止,只待秋天开镰收割了,锄头闲置不用挂起来,故曰“挂锄”。一年当中难得的休闲时光,农民变得游手好闲,时常聚拢在古柳树下东拉西扯。一个溽热难耐的傍晚,他们又围在一起,看两位老汉对弈,听他们坐而论道,谈说着古今的趣闻轶事。

熏风拂柳,两位老者正襟危坐,颇具仙风道骨的非凡气度。耿玉崑持小石子代表黑棋先行,首先在天元处落下一个棋子,郑先生则用黄草棍儿代替白棋,表面上心平气和,可每一步都走得风声水起有声有色。

下棋者慢条斯理,观棋者却显得有些紧张。黑棋不慎露出破绽,郑先生不动声色地将草棍儿往棋盘上轻轻的一撂,形成了“五连禁手”的格局,耿玉崑顿时紧张起来,郑先生摇着蒲扇望着对手,在石桌上“啪!”“啪!”拍了两下,黄草棍儿随风飘落到地上。

郑先生歪着脑袋故意气他:“臭棋篓子,迎风臭出二里地。咋样,这回我得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耿玉崑虽说心里有些泄气,嘴却顶架儿:“肇庸兄啊,这就是你不对啦!我刚刚看出了一步好棋,还没等动手呢,你就把棋局给破坏了,你这是怕我赢你呀……哎!不就是一盘棋嘛,又不是赢房子赢地的,你至于吗?”

耿玉崑一会儿五柳兄一会儿肇庸兄,死乞白赖不讲理把个郑先生气得直犯晕:“好好好,就算山人输啦!”耿玉崑得理不饶人,愈加神气活现起来:“啥叫算输啦?就输啦!”郑先生也不理他,自顾自慢条斯理地说:“下棋对弈要讲棋眼观棋脉,前瞻五百后顾一千。论仙风道骨,论出神入化你还都差得远呐……你呀,要论这些也就跟着瞎抓抓吧!”

耿玉崑根本就不听他那一套:“得得得,你就别卖你那狗皮膏药啦,我就不信你总赢。”又下一盘,还是耿玉崑输,他厚着脸皮要悔棋,还振振有词:“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候……才刚儿那步棋不能算,我得重走!”郑先生把二尺长的烟袋往石桌上一磕,态度坚决:“美出你鼻涕泡儿了呢还,不行,哪有那好事儿!”耿玉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都是纸上谈兵的把戏,输了赢了也看不出啥真本事来!”

一句话说得郑先生哭笑不得:“那好啊,你说纸上谈兵不是真本事,那咱们就动点真格儿的,也好堵堵你这张不服输的嘴。”耿玉崑斜眼看他:“嘿!我倒是要领教领教,看看你如何堵我这张嘴。”

郑先生一脸坏笑:“不用你小子老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要是真不服气,咱俩就轧个东儿,你敢吗?”耿玉崑悔棋不成正郁闷着,听说要打赌立时乐了:“咦,叫你说的,跟你轧东儿我有啥不敢的?!你说吧,轧啥的?咋轧?”郑先生伸出三根手指:“轧黄烟的,三把黄烟。”

“我说肇庸兄啊,你们读书人就是不实在。你想给我送礼就明说嘛,凭咱俩这交情,我还能不赏你这个脸吗?”郑先生不屑他的态度,说:“你就别臭美啦,还说不定咋回事呢。”

耿玉崑大大咧咧地说:“你就说吧,咋个轧法儿?只要你能说出个道道儿来,我就能奉陪到底!”郑先生诡秘地笑着说:“好哇,听着可是挺豪爽,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会不会耍赖呢?”耿玉崑不服气地说:“哼!你把我当成啥人啦?不是我吹,我耿玉崑向来一言九鼎,放个屁都能把地砸出坑来,还会在区区两把黄烟上出尔反而?你可真小瞧我啦!……你少跟我废话,你就说吧,咋轧?”

郑先生见他上了圈套儿,心里暗乐却故意不拿正眼看他:“你可得了吧,还少耍赖啦?”耿玉崑大声问:“我啥时候耍赖过?”郑先生不跟他犟:“好好好,都是我耍赖,我耍赖行了吧?”耿玉崑得意:“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郑先生用烟袋指着耿玉崑说:“让大伙儿瞧瞧,堂堂的耿二先生拉完还能坐回去——这得是多大本事啊!”

耿玉崑依旧不屑一顾:“得得得,你少闲扯,说啥风凉话呀。你快说吧,咋个轧法儿?”郑先生假装苦笑:“嗬!他倒来神儿啦。既然这样,就不妨让大伙儿给做个见证,省得你赖账。你听好了,记住:这三天,你把裤衩子穿好喽。三天后,还是这个时辰,还在这个地界儿,你拿三把黄烟来赎回你的裤衩子。到时候你若不来……嘿嘿!你看见没有?”他一指耿玉崑身后的大柳树,“我就把你裤衩子挂树梢儿上去,让老鸹叼去絮窝!”

那些看热闹的尽管不明就里,还是被打赌的结果逗得忍俊不禁,却又不好放声大笑。耿玉崑也搞不懂老对手耍的是什么把戏,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愣愣地看了郑先生足有半分钟,也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郑先生见他瓷愣着眼睛不说话,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咋样二明白,你也整不太明白啦?要是心里没底,认输也行!”耿玉崑硬着头皮说:“扯淡!凭啥呀?噢,还没怎么着我就认输啦?你想得可倒怪美的……成啊,就这么定了!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挤出啥坏水儿来!”

郑先生大度地说:“那好吧,咱可就一言为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耿玉崑伸出巴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还就不信了……”二人击掌为约,围观者纷纷散去。

回到家里,耿玉崑有点儿发毛。虽然直犯嘀咕可还是有点儿不甘心,撇撇嘴:嘁!这老鬼,想什么呢?我就不信,你“大烟袋”再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又能如何?裤衩子穿在我身上,我不脱不换,你总不至于硬往下扒吧?可到了第四天,耿玉崑还是垂头丧气地夹着烟叶拱手认输了。看着眉开眼笑的郑先生,气得他直骂大街——

自从二人限时打赌,耿玉崑不敢掉以轻心,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不单不脱不换短裤,甚至和二娘还分开睡了。两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到了第三天,也没见郑先生做出什么可疑举动便有些懈怠。晌饭时候,他还喝了两盅儿,酒足饭饱之后,在树下铺了一张苇席,四脚朝天懒懒地睡了。

这一觉,睡得耿玉崑风花雪月梦遗了三四回,短裤脏得不能再穿了,恍惚间还记着打赌这回事儿,心想把裤衩子塞到枕头下面枕着也算稳妥。他除去短裤,用被单裹着下身接茬儿睡,迷迷糊糊听见说话声,怎奈,梦太深一时难以醒转,可还是真切地听见了郑先生作怪的声音:“还敢睡呀,就不怕这桃花梦梦死你个老灯台。”郑先生鼓掌大笑三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呀)!”摇着蒲扇扬长而去。

耿玉崑顿觉不妙,边在枕头底下乱摸,边自言自语:“唱得多难听,鬼叫似的。啥蒿草人的?”待他确信裤衩子已不翼而飞,霍地坐起来,顿时清醒了。

耿玉崑愣怔了半晌暗自琢磨:不对呀,已经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会做这种不着调的梦呢?他忽然感觉脚心发痒,搬起脚丫子一看,顿时令他哭笑不得。原来,在涌泉穴上被贴了个指头大小的纸片儿。耿玉崑懊恼得直拍大腿——他自然是认得的,这叫桃花符。

自打吃过那次亏,耿玉崑不仅长记性了,也领教了郑先生的厉害,可却不影响两人玩笑打闹。每次总是他先说一声“走嘞!”头也不回,牵着子建的手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