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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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热土33

佟凤山是辽宁新宾邓家堡人,早年毕业于东三省讲武堂,“九•一八”战争前,在省边防军副司令长官公署卫队团团长冯占海麾下当营长驻守官马山一线,爱新觉罗•熙洽宣布吉林省脱离中央独立,冯占海率部加入吉林自卫军通电抗日。官马山地处松花江西岸,地形狭窄,部队不得施展,迫使冯占海率部从尼什哈站渡口过江经蛟河进入舒兰,在后来攻打省城的战斗中,佟凤山在温德河子被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成重伤,伤愈后与部队失去联系,便投奔了时任东北边防军东路前敌总指挥的新宾老乡丁超继续抗日。1933年1月,各地抗日武装均遭到日军疯狂围剿,渐渐力抵不支,相继溃散,丁超开始对抗日丧失信心,遂派佟凤山等人作为谈判代表接受了日伪的劝降条件。日本关东军扶植的满洲傀儡帝国,将东北划为十八个省,丁超出任伪通化省长后,委任佟凤山为“满洲****”上校团长。

佟凤山自幼父母双亡,是婶娘把他抚养大的,他把婶娘当成亲娘看待。佟凤山的婶娘虽然是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太太,也不懂什么是亡国灭种,但她知道侄子做的事情不光彩,丢了老祖宗的脸,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惟独把脸面看得比命重,这些年,她始终抬不起头来,轻易不肯出屋。现在,满洲国垮台了,佟凤山却死抱着日本人的大腿不放,听说还要护送伪皇帝出逃去日本国,这下老太太彻底绝望了。她害怕看见佟凤山被满门抄斩,她想到了死,所以她拒绝进食了,她希望快些死去,换好衣服静静地躺在炕上等待死亡的降临。佟凤山得知婶娘绝食,匆忙带着卫兵陆大友跑回家,任凭他怎么哀求老太太就是不吭声。

老太太固执得很,她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佟凤山使劲儿地捶着脑袋,在心里骂自己,七尺汉子还不如快入土的老太太有骨气,还活着个什么劲儿呀,不如一头撞死算啦!佟凤山和夫人规规矩矩站在婶娘炕前,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老太太闭着眼就是不吭声,看样子她铁了心不想活了。

佟凤山急得直冒汗,说了声:“婶娘,我跟媳妇都给您跪下啦!”说罢,“扑通”一声先跪下了,哽咽着:“婶娘啊,是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没有您我早就喂了野狗啦!我父母都死得太早了,我没机会孝敬他们……婶娘啊,从小我就发誓要给您养老送终,您现在要把自个儿饿死,这不是打我脸吗?我已经不忠了,再让我背个不孝的恶名,我就是死了阎王爷也轻饶不了我呀!”佟夫人早已经泣不成声,就快瘫倒了。儿子佟家驹跪在父亲身边,抹着眼泪,哀求着:“姑奶奶,您不能死啊!我不让您死!”老太太看见家驹哭得可怜,更加流泪不止,可还是不说话。

昏暗的客厅里,詹孝廉把酒菜摆好,坐在桌子旁边等候佟凤山,陆大友为他掌了灯。陆大友军容严整,腰间缠着子弹转带,斜挎着两枝驳壳枪垂手侍立,见佟凤山领着儿子进来,告退出去了。

佟凤山一脑门子官司,见到詹孝廉强打精神,苦笑笑说:“老太太绝食呢。”詹孝廉明知故问:“为啥呀?”佟凤山叹气道:“哎,一言难尽呀!”

狂风大作,房顶上响起一声炸雷,雷声震得人心房颤抖。佟家驹见到詹孝廉像看见了救星,抱住他的大腿哭起来:“詹叔叔,我姑奶奶两天没吃饭啦,她要把自个儿饿死,您快去劝劝她吧!”

詹孝廉把佟家驹揽在怀里,掏出手绢给他擦着眼泪,心里很难过。佟夫人是个贤惠的女人,尽管被老太太绝食闹得也一天水米没进,可听说詹孝廉来了,还是像往常一样亲自下厨房做了几个下酒菜,叫陆大友帮着送进来。佟夫人对儿子说:“你詹叔跟你爸爸有要紧事商量……听话,跟妈去陪姑奶奶。”

佟夫人拉着儿子出去了,陆大友给他们倒上酒,尔后折入里间屋。

詹孝廉端起酒盅儿,佟凤山却抓起酒瓶子,一口气喝下去小半瓶儿烧酒,詹孝廉想拦没拦住,忙放下酒盅儿撕下一只鸡腿递过去。佟凤山看也不看,又“咕噜”喝了一大口,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眼圈儿有点发红。

詹孝廉鼻子一酸:“大哥,别这样。常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因心里有事,他没敢喝酒,便认真地对付起那只烧鸡来。

屋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之中,佟凤山愈发的口齿不清:“说说容易呀!兄弟,你别忘了,你我可都是卖国求荣、令人不齿的汉……奸!常言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搞不好,你……你我兄弟是要人头落地的!”

詹孝廉说:“汉奸多了。有多少和我们一样的,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抗日英雄、接收大员。接收敌产、没收逆产、惩治汉奸,忙得他们不亦乐乎……他们能成英雄成大员,我们为啥就不能呢?”

佟凤山说:“你咋还那么太幼稚呢?你……你咋不想想,人家投靠的是国民政府,而且,人家早就眉来眼去互送秋波了……而你我面对的则是老毛子,是共……产党,是六亲不认的土……土八路,他们会吃你那一套吗?再说,你现在去……去跟他们套近乎,岂不是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自找没趣儿吗?”

詹孝廉说:“我听说郑副官就是共产党,何不让他出面……”不等詹孝廉说完,佟凤山冲他直摆手,“共产党,呵呵……共产党出尔反尔、翻脸无情。你要投靠他们,嘿嘿……不会有你我兄弟的好果子吃!”

詹孝廉说:“国民政府不能容留我们,共产党我们又信不过,看来我们就只剩下能等死这一条路了!”借着酒劲儿,佟凤山把秦彦三郎的手谕递给詹孝廉:“还不至于。你我兄弟一场,我不能瞒你……你看看吧,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出路呢!”

詹孝廉看罢,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忙装出后悔不迭的样子,说:“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呀!”佟凤山不解地问:“怎么了,现在说还晚吗?”詹孝廉说:“晚啦!犬养伍长被我打死啦!……佐前也自杀了。”闻听此言,佟凤山像挨了一闷棍,身子一栽歪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唰”一下酒都变成了冷汗。他做梦也没想到,刚离开半天工夫竟发生了这等事情,更令他意外的是,詹孝廉会背着他来这么一手,把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詹孝廉带人冲进守备队时,佐前已集合好队伍正待登车。犬养一郎扯着日本国旗,哭得满脸鼻涕唱着日本军歌,既为同胞们打气,也为所谓的大东亚圣战嚎丧呢,听见伪军高喊着放下武器,扔掉膏药旗操起一把指挥刀朝詹孝廉劈来,詹孝廉一进身,抵住犬养一郎的胸口连开三抢,几乎就在同时,佐前智信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詹孝廉说:“现在看来,我们已经无别路可走了,只能带上余下的鬼子去投诚……”

佟凤山“啊——”的大叫一声,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杯盘碟碗稀里哗啦撒得满地,洋油灯也跌得粉碎,在地上燃起一堆火来。窗外又响起一声炸雷,闪电照得佟凤山脸色惨白,愈发狰狞可怖。他指着詹孝廉的鼻子,咆哮道:

“詹孝廉,这么多年我拿你当亲兄弟,就差把心掏给你了,没想到你会在我的背后点炮下黑手……”他被气疯了,双手哆嗦边掏枪边叫卫兵:“大友!陆大友!快把他的枪下啦!给我绑起来!”

陆大友反应奇快,听到掀翻桌子的一刹那迅速拔枪在手,等他冲进来才弄明白,原来是团长跟团副干起来了。这么多年,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好得跟一奶同胞似的,今天咋说干就干起来啦,陆大友一下子懵了。这俩人都是他的老长官,究竟该帮谁不帮谁呀?犹豫了零点几秒,陆大友猛然想明白了,自己是团长的侍卫,当然应该帮团长啦,立刻扑过去要缴詹孝廉的枪。

佟凤山跟他翻脸是意料之中的,对陆大友詹孝廉更是早有防备,进门之前悄悄打开枪套上的按扣儿,就是为了预防不测。见陆大友一弓身,詹孝廉扣动手里的左轮手枪,从枪口里喷出的那团火焰在昏暗之中十分耀眼,子弹打在砖地上啸叫着在屋里乱蹿……陆大友不顾警告,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举枪对准了詹孝廉。就在他欲扣动扳机的一刹那,詹孝廉手腕一翻又开了一枪,陆大友举枪的手腕被击中,手枪落地,佟凤山见状痛苦地把手停在了腰间……

埋伏在大门外的郑学礼和大个子副连长听见枪声,开始以为是雷声,随即脱口大叫道:“不好,动手啦!”大个子副连长飞起一脚踢开房门,第一个冲了进来。

陆大友捂着手臂站在屋地中间,像被使了定身法,而佟凤山则刚刚掏出手枪,大个子副连长手里的冲锋枪首先打出了一个长点射,几股殷红色焰火状的血柱,从佟凤山胸前喷射而出,洒满屋地。就在佟凤山的身体颓然倒地的同时,大个子迅速将冒着青烟的枪口指向了陆大友,郑学礼高喊:“快住手!”随即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滚烫的枪管。哒哒哒……一串子弹裹挟着热浪,擦着陆大友的头皮掠过,射进天棚里。炙热的枪管儿把郑学礼的手掌烫出一串水泡。士兵们看到佟凤山的鲜血桃花一般迸溅在詹孝廉的脸上身上,像一群闻到血腥的鲨鱼顿时疯狂了。

詹孝廉听见院子里也响起了枪声,不禁大惊忙冲出屋去。电闪雷鸣之中,佟夫人和佟凤山的婶娘倒在血泊之中,詹孝廉一脚踢倒了正要向佟家驹开枪的士兵,郑学礼也冲了出来,从佟夫人身上抱起佟家驹……詹孝廉跪在地上,将奄奄一息的佟夫人抱在怀里。霹雳再一次把乌云撕碎,也把人的心要震碎了。

血沫子不停地从佟夫人嘴里往外涌,气管里发出急促的“丝丝”声。她大睁着失神的双眼,用尽最后气力:“詹孝廉……你,你这忘……忘恩负义的黑心贼。我……”头一歪,停止了呼吸。佟家驹止住哭喊,愤怒的眼神如同两把利刃戳进了詹孝廉的心里。詹孝廉五内俱焚,把手放在佟夫人的眼皮上帮她阖上眼睛,挥起拳头砸在地上,“咔”一声,手腕骨折了。

这是在“光复”那个特殊的混乱时期发生在中国人之间的一场疯狂杀戮。《国语•晋语》曰:三奸同罪,请杀其生者,而戮其死者。——陈尸为戮,这场杀戮,其状惨不忍睹。驻守五里桥的伪保安团,在副团长詹孝廉和副官郑学礼的带领下,冲破重重阻力,几乎整建制地投向了东北人民自治军。而二十二年后,当陆大友再度出场的时候,他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