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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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热土36 (2)

耿玉崑能看到他的骨髓,一听他胡诌八扯就有点儿不耐烦,巴不得他立刻滚蛋:“等你去保家卫国……你还有家吗?”他让保管员装半袋粮食打发他赶紧走人,四郞倌儿却不落过儿,背着粮食口袋来感谢耿玉崑:“二叔呀,您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是我再造爹娘,您是……”耿玉崑皱着眉:“去去去,你少给我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赶紧屎壳螂搬家——滚球子吧!别再让我听到你这个**腔儿!”

四郞倌儿穷是穷,手脚却干净,从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背着耿玉崑给的半袋粮食,边走边叨咕:“我会一辈子记得二叔您的好处!”眼里竟有一汪泪水。耿玉崑笑了:“瞅你那熊样儿吧,八辈子看不着后脑勺儿。”四郎倌儿眼中含泪却心中暗乐,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知道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懂得适当撇出些油腔滑调还可以,但绝不能登鼻子上脸,这是他掌握的一种生活智慧,违背了这个原则,便只能自取其辱。

乌四郎倌儿的外号,基本上人人都叫得,但假如有两种人这么叫他,他一定是要生气的。

一种是拖着鼻涕的小孩子,这些小痞子像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只要见到他就尾随着跟他纠缠。有些胆大一点的竟故意超过他,然后退着行走,嘴里“四郎倌儿”“四郎倌儿”地叫着,还不厌其烦地念着他们自编的顺口溜儿:

四郎倌,装病殃,

别人吃肉他喝汤。

半夜梦见娶媳妇,

却是臭屁叮当当。

……

四郎倌儿被骂急了,露出一副凶狠的嘴脸,孩子们便一轰而散,他会追出去几步,扔一块石头,然后悻悻地拍拍手,用最恶毒肮脏的话骂他们,见他们跑远了,才袖着双手一摇三晃地走了。

地主富农这些成分高的人也不敢惹他,因为流氓无产者的本性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地主富农最怕二流子找麻烦,总是像避瘟神一样躲着走,惟恐被他当做出气筒。是的,像四郎倌儿这样的二流子,也只能在老地主身上才能找到新社会新主人的感觉,只要他乐意,随时都可以体会这种快乐的感觉。

四郎倌儿拢着袖子,正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昏昏欲睡,有几只蚂蚁爬到了他脸上,他在昏睡中依然能够准确地将它们弹走。

四郎倌儿忽然半睁开眼睛,老远看见刘万财朝这厢走来,顿时露出亢奋的神情。屯里一旦来了外人,四郎倌儿必然要杀蛤蟆摆老虎阵,站在大树下鼓着肚子人五人六地虚张声势。他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前去:“咦,你个老不死的,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好好改造,大老远来凑啥热闹?我们贫下中农在谈论国家大事,有你啥事呀?你鬼鬼淙淙(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要搞破坏?”

刘万财老远看见郑先生他们在大柳树下纳凉,正要走过去打招呼,没注意四郎倌儿是从哪跳出来的,把他吓一跳,忙赔笑脸:“不敢不敢,我哪敢凑啥热闹啊!”乌四郎倌儿披着破夹袄,双手拤腰,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快收起你那一套吧!”他抓着刘万财的袄领子,质问道:“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听说‘艾森豪’为了儿子打朝鲜,你就坐不住凌霄宝殿啦,盼着蒋光头儿和他的美国爸爸快点反攻大陆,你好再骑在我们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啊?”他自然是弄不太清楚是谁发动的朝鲜战争,也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继任美国总统的全名,固执地认为有个叫“艾森豪”的美国人因为儿子发动了朝鲜战争。

尽管刘万财也没弄明白“艾森豪”是何方神圣,但听说把他跟蒋介石,和反攻大陆搅合在一起,吓得两腿直打摽儿,赶紧告饶说:“大侄子呀,你可不能说这样的笑话儿,你这不是毁我这把老骨头吗?”四郎倌儿啐了一口:“呸!你还别不承认,想变天?做梦!想重新剥削老子?你死了这条心吧。滚!”这二流子飞起一脚,刘万财踉踉跄跄地跑了,他也跟着跑几步,捡回露脚趾头的布鞋重新套在脚上。

乌四郎倌儿这番表演,着实令老者们心生厌恶,但又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斗地主嘛!于是,他们便都面面相觑不再说话,见日头已近晌午,都怏怏不快地散了。

闹腾了一阵子,四郎倌儿见没有了观众也觉着没意思,更主要的是他的肚子开始叫了——饥饿确实是个极其严肃而且现实的问题。四郎倌儿不想回家吃烀土豆,更不敢去本家的叔叔大爷家打扰。他叹了口气,从娘胎里带来的虎狼肚子本来是应该吃肉的,生不逢时的乌家少爷竟连吃顿饱饭都成了一大梦想,不由得心生难过。他木立了半晌,忽然想到舅舅家今早上打酒买肉,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去蹭他一顿饱饭再作图谋。

打酒买肉这家原本是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亲家,主人眼尖,远远看到四郎倌儿佝偻着肩穿过邻家的菜地朝他家走来,顿时一股恶气蹿上心头,伏在烧火炒菜的女人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折回里屋去陪客人了。

乌四郎倌儿老远便闻到从舅舅家散发出的像云雾一样的香气,他能从这些香气里准确地辨别出各种溜炒的气味,仿佛透过香气已经看见舅舅家炕桌上摆满了丰盛的美味。他清了清喉咙,正想大声甜蜜地唤几声“舅舅”,冷不防一条恶狗窜出来,冲他狂吠乱咬起来,吓得他连忙挡狗呼救:“舅舅!舅妈呀!家里有人吗?快出来管管狗啊!”

四郞倌儿的裤子被狗撕开一条口子,吓得他掉头想跑却又没敢,开始像只啮齿类动物猛然受到惊吓,后又慢慢握紧拳头,练家子似的拉开一个武松打虎式,想用肢体语言吓退恶犬。那意思像是在说:“快滚远点儿,不然老子可就要对你不客气啦!”

不想舅舅家的孩子,他的两个最小的孪生表弟爬上了墙头。两个可恶的小杂种骑在墙头上非但不管狗,反而被他的狼狈相儿逗得哈哈大笑。一边手舞足蹈地笑着,还一边拍墙鼓励恶狗:“咬哇,咬咬咬!”本来大黑狗已被他给唬住了,正进退两难,受到主人的怂恿,便不顾四郎倌儿摆出怎样的架势。它哪里晓得,当年行者武松曾用这样的姿势打死过景阳冈上的斑斓猛虎……恶犬奓撒着黑毛,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声音,朝四郎倌儿猛扑过去。

四郎倌儿见大黑狗扑上来,敏捷地纵身一跳窜到大树上。他这不同凡响的身手不仅把墙头上的两个坏种看呆了,就连大黑狗也吃惊不小,它坐在树底下歪起脑袋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人急了也会跟猫样子上树呀!

正僵持不下,舅妈终于出现了。她先喝唬走了骑在墙头上的两个倒霉孩子。一边拿着扫帚撵狗,一边夹枪带棒地指桑骂槐起来:“该遭五雷劈的嚎天兽儿,只配****的狗东西!养得白白胖胖的,哪来的病?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就知道东踅摸西踅摸,谁有工夫伺候你这畜生,还不趁早给老娘滚远点儿!”

这哪是撵狗,分明是在骂人,四郎倌儿虽然厚脸皮,但也知道舅舅家里不可能有他的席位。见大黑狗摇着尾巴跟随主人进了院子,才从树上出溜下来,小声骂一句:“俩老不死的,可真会看人下菜碟儿——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锤。啥世道嘛,咋就一点亲情都不讲呢?”他将一口黄痰恶狠狠地啐在地上,“呸!你们不认我这个外甥就算了。老贱种,老子还不稀罕呢!”他自言自语着,忿然离去。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人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个混世魔王,几年后竟然当上了东荒地的治保主任,这还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