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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热土37

1953年10月1日,这一天既是国庆日又是东荒地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一大清早,耿玉霖便急霍霍地跑去找他二哥,进屋什么话也不说,直用袄袖子擦脑门儿。

二娘乌凤春正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吃饭,见耿玉霖眼睛通红,扔下饭碗,问道:“看你满头大汗的,出啥事啦?”耿玉霖兴奋得喊起来:“下啦!下啦!”二娘还是没明白,问他:“啥下了?下啥啦?”耿玉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下了头骡驹儿。足足折腾了一宿,一宿没睡,我。”

二娘乐了:“该死的老三,你吓我一跳。我还当出啥事了呢,你是找你二哥报喜的吧?他扒开眼睛就上村委会去了,说待会儿回来吃饭。我看他呀,也顾不上吃饭了。”玉霖说:“那我去找他。”说罢,转身要走,被二娘叫住了:“我听说你不想入社?你二哥正为这事要跟你算账呢!”耿玉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倏然晦暗了,也不回答二娘问话,闷声走了。

“这头闷驴,我问他话呢!”二娘望着小叔子走出院门的背影,自言自语着重新端起饭碗。

东荒地一派节日气象,墙上贴着红红绿绿大小不一的标语,到处都插着五颜六色的彩旗,村委会院子里更是热闹非凡,房檐下两边的窗棂上也挑出了彩旗,正中还横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别的菱形彩纸写着“热烈庆祝东荒地合作社成立大会”几个字。

接着来了一拨吹鼓手,蹲在院子里等待着。门前有二十多个小学生,手里摇晃着彩纸糊的小旗儿,从会场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歌声。

四郎倌儿红头涨脸,兴奋地举着小旗儿,身后跟着一帮孩子,边跑边大声喊叫着:“来了,来了,区长和县长都来了,村长让奏乐!快奏乐!”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通锣鼓,又呜噜哇啦地吹奏起迎宾的唢呐。

在耿玉崑的引领下,副县长郑学礼在区干部陪同下和他的几个挎枪的警卫从马背上跳下来走进院子。

郑学礼眼窝深陷身体瘦削,一套旧军装穿在身上显得旷旷荡荡。他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村委会大院六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

郑学礼站在一个条凳上,频频地朝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是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四郎倌儿骑在墙头上,巴掌都拍红了。在这欢腾的时刻,在区长还没开口演说之前,耿玉霖悄悄挤出了会场。四郎倌儿眼尖,扯着脖子喊叫起来:“老耿三叔,三叔你咋走哇?不看热闹啦?”见耿玉霖头也没回,不解地嘟囔道:“这人可真怪,这么好的热闹都不看……”耿玉霖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走了。

耿玉霖一头扎进牲口棚,小骡驹儿看见他进来,挣扎着想站起来,身子一晃又摔倒在地。他忙蹲下身子,用破麻袋片把它裹住抱在怀里。

天近晌午,耿玉崑来找耿玉霖。他站在兄弟身后,故意用力咳嗽了一声。耿玉霖扭头见是二哥,抱起骡驹儿想走,被耿玉崑拦住:“哎哎哎,你干啥老躲我,像我要把你怎么地似的?”耿玉霖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可去路被堵死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

不出所料,玉崑果然开始教训他:“你也用不着老跟我扭头别棒的,我这也都是为你好。你也不瞅瞅,一大半人家都入了社,就你们几户闹单干。别人有情可原,他们没觉悟,可你是我兄弟,你不能让我在大伙儿面前嘬瘪子……你别再讪脸了,麻溜儿套上大车,拉上你的铁锨洋镐给我入社去!”耿玉霖硬是不肯抬头,像个哑巴似的就是一声不吭。耿玉崑愈逼他表态,他愈不肯抬头,气得耿玉崑真恨不能上去给他两脖拐。

郑学礼也来了,还没走拢就看明白了,朝耿玉崑使了个眼色,对耿玉霖说:“论辈分,你是叔我是侄儿,我可就有啥说啥啦。入社不入社都是自愿的,你和那几户不愿意加入合作社的可以暂时单干……老叔啊,你们可以先不入社,还可以跟合作社搞生产竞赛。我知道你分了六亩地,到来年秋天,看看你平均亩产能打多少粮食,再看看合作社每亩地打多少粮食。如果你那六亩地亩产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继续单干,如果合作社的亩产比你高,那时咱们再商量,你看咋样?”

耿玉霖听他这么说,把小骡驹儿放在母骒马旁边,抬起头来却故意不看二哥,单跟郑学礼说话:“郑县长,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说出来的话可不兴不算数啊!”郑学礼指指他的警卫员和围观的群众,说:“是我亲口说的,当然算数!你要是信不实,他们都可做证明……”四郎倌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过来,恭维道:“三叔你就放心吧,人家县长那可是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说啥是啥。咋能说话不算数呢!”

郑学礼不认识四郎倌儿,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耿玉崑。耿玉崑揶揄道:“这可是咱这旮旯名人……”没等他把话说完,四郎倌儿便激动起来,把小红旗夹在胳肢窝下,去跟郑学礼握手,被耿玉崑伸手挡住:“去去去,别哪旮旯热闹往哪旮旯凑乎。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你。”四郎倌儿也不计较,握住郑学礼的手:“咱共产党的县长就是跟国民党的不一样,知道礼贤下士……”耿玉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尿罐子镶金边儿——就是嘴儿好。你这没羞没臊的劲儿,我可是真服你了。你算哪门子贤士呢?”

秋收后,耿玉霖主动找过一回耿玉崑,这次,他真真地把他二哥耿玉崑给气着了。

土改时分给耿玉霖靠近河套的六亩肥田,这一年共收获粮食净磅2200多斤,平均亩产370斤,尽管合作社对外宣传亩产400斤,但耿玉霖根本不相信。他去问二哥:“就合作社那样的庄稼能亩产四百斤?睁眼睛说瞎话呢吧?说死我也不信!”

耿玉崑笑着,但笑容难掩担忧。他没有正经回答耿玉霖的提问,而是往别处岔:“老三啊,别人都入社了就你还在那较劲。合作社是成群结队,你是单打独斗——汉难敌四手,好虎难抵群狼……”

“管你好汉还是群狼呢,我不怕!”耿玉霖一句话差点把耿玉崑撅个跟头。见二哥不回答他的提问,便瞪着眼说:“副县长都发话了,你也在场……”一句话把耿玉崑说得无言以对。耿玉霖戴着一顶火狐狸皮帽子,穿着里表三新的棉衣:“今年就这么着了,死无对证,你说多少,就算多少吧!明年,你们也划出一块地来,咱们试巴试巴……我今儿个就把话撂这儿,不用我费多大劲,就能把你们那个合作社彻底打败!”

耿玉崑知道说服不了他,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舒服:“你就跟我这儿瞎对付吧。不开窍的死榆木疙瘩,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这个轴劲儿,到啥时候能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