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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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热土39

接生婆儿邰氏被玉霖请来安置在西屋,二娘忙不迭地帮她掸去身上的雪花。邰氏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盘腿坐在炕头上,抱怨道:“一冬天也没正经下几场雪,眼瞅快春分了,这可倒好,还倒来劲儿了。”邰氏银发锃亮,光滑得能滑倒苍蝇,脑后的发髻系得结实平整,髻上银钗闪烁,上身穿着浆洗得板板整整的蓝市布斜襟袄罩,下穿青市布面棉裤,脚脖子上扎着小带,足穿青帮白底黑绒棉鞋,全身上下透着清爽利落。

“可不是咋的,这一冬天哪还像个冬天的样儿……”耿玉崑顺应着邰氏的话,随声附和着把烟袋递过去。

邰氏颧骨突出,鼻梁挺拔,接过烟袋嘴唇紧箍着铜烟嘴儿,有声有色地叭嗒叭嗒地抽起来。

耿玉霖实指望这救命菩萨来了就能减轻妻子的痛苦,不想老婆子根本就不去理会他的焦急,任由二娘一个人提水端盆进进出出地忙活,只管凝神敛气地抽着烟袋。虽然她总是说,女人生养就犹如母鸡下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她每次接生比任何人都紧张,看似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实际她这是在消除内心的不安,尤其是翡翠这个年龄才开怀,怎能让她不紧张呢?

邰氏抽完烟,在鞋帮儿上磕去烟灰,一骗腿儿下了地,从腰里抽出一根两指宽的红布条儿拴在窗棂上,认真洗过手,倒了半碗烧酒点着,把剪刀放在火上烧过算是做了消毒。准备停当,吩咐道:“他二娘,你进来帮我搭把手。”

二娘尾随邰氏进到东屋,把一卷儿窗户纸放在箱盖上,卷起炕席,露出铺在炕席下面的谷草,邰氏把窗户纸铺在谷草上,让翡翠躺在上面等待生产。

一般的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就孩子一帮了,可三十多岁的翡翠却没有生儿育女的经验。她又感到腹中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啃噬着她,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儿。她紧咬牙关,为了不使痛苦的呼喊冲口而出,一把攥住二娘衣襟,泪眼朦胧地看见邰氏站在近前,忍不住哀说了声:“求嫂子救救我,我实在疼得受不了啦!”

邰氏心疼地给她擦去额头脸颊上的汗水,安慰道:“你寻思做女人那么容易呢?死有时辰生有时辰,时辰到了,拦也拦不住……有嫂子呢,别怕,啊!”

经邰氏之手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就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个了,这种门里门外决生死的场面她见得太多了,哪个妇女生孩子不是得死去活来折腾够了才算完呢。这小个子老太太粗鲁地挤压着翡翠隆起的肚皮,啪啪打几下,就像在西瓜地里挑瓜。

已经是后半夜了,窗外的雪花还在飘。翡翠被痛苦折磨得筋疲力尽,可还是不停地反复挺着身子,而且挺扭身子的频率愈来愈高。邰氏俯下身去查看,自言自语起来:“这冤家是个要账鬼,不把人折腾个臭够怕是不肯罢休!”

外屋的哥两个听不清邰氏在叨咕什么,只能跟着提心吊胆的干着急。忽听屋里邰氏锐声呼唤:“他二娘,你帮她把腿蜷起来!”

屋里不断传出翡翠的喊叫声,耿玉崑焦急地冲着里屋大声问道:“咋啦?生不下来?”

邰氏在屋里语无伦次:“这可费了劲啦!使劲!使劲呀!他二娘,你扶住那边,摁住喽!……翠儿,使劲啊,再使劲!……使劲儿使劲儿!”又传出翡翠的喊叫。

邰氏满手是血,探出头来问:“翡翠怀的是个哪吒胎——横生倒养,脚先出来了……快告诉嫂子,万一不好,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耿玉霖闻听脸一下子白了,“咕咚”一声双膝跪地:“都要!求嫂子您千万要把娘儿俩都保住啊!我给您磕头!”

邰氏厉声道:“我问你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你下跪干啥?”

耿玉崑也大惊,抢前一步不容置疑地说:“保大人!”耿玉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复述:“对!对对!保大人!保大人!”

翡翠泪如泉涌,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她也听见了,挣扎着想爬起来要给邰氏叩头,连声哀求道:“嫂子啊,求您别顾我,保孩子!求您……求求您……”二娘吓得浑身哆嗦,见她要起来忙扶住她,想让她躺下。邰氏呵斥道:“快老实点儿,有嫂子呢不用你操心!他二娘,快让她躺好喽!”

翡翠通身是汗身子滑腻,她俩费了很大劲儿才让她安静下来,汗水流进了邰氏的眼睛里,也顾不得擦,招呼二娘:“快快,快把剪子递给我!”二娘慌乱中去拽孩子的脚。

邰氏厉声道:“我让你拿剪子!”

二娘惊慌地应着:“噢,剪子,拿剪子……”

邰氏接过二娘递过来的剪刀,将翡翠的下身剪开一道血口。随着翡翠一声惨叫,里屋的二娘激动地大喊道:“生啦!”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来,耿家兄弟这才松了一口气。二娘在里屋接着又喊道:“是个小子!”

闻听生的是小子,耿玉崑差点跌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儿,奇怪起来:“咋没动静了?生下来咋不哭啊?”

里间,二娘正跪在炕上给翡翠盖被子,闻听也奇怪:“就是啊,咋不哭呢?不哭哪行?他不喘气,打!打屁股!”

孩子被脐带勒住了脖子脸色靛青,已经没有了呼吸。邰氏忙用嘴去嘬孩子口中的粘液。二娘跳下炕,接过孩子:“让我来!”

邰氏身上的蓝市布衣褂前襟也沾满了血污,孩子终于“嘎”地哭出来了,她仿佛听到了一声霹雳,震得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半天没挪地方。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走到灯前,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噗”一口吹熄了油灯。随着油灯的熄灭,红彤彤的霞光立即从窗外泻了进来。

雪后初晴,一轮红日跃跃欲试地悬挂在东方的天空中,儿奔生娘奔死给人们带来的担心与焦灼,随即被嘹亮的啼哭所带来的喜悦和激动所取代,他们的心里也像升起了一轮大大的太阳。婴儿响亮的啼哭在整个屋院里回荡,由这哭声带来了一份生机,使得原本死寂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象,一下被尖利的充满生机的哭声震破了,他们这时才发现,飘了一宿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刘万财接到母子平安的喜讯是当天下午。喜闻得了个胖外孙儿,老汉半晌没动静,把送信的白文武闹得丈二和尚——不着头脑。白文武正纳闷儿,刘万财哭了。白文武忙说:“你应该高兴啊!大叔!”刘万财说:“高兴高兴,当然高兴!不高兴我哭啥?”白文武笑了:“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啥!”

刘万财嘿嘿乐起来,白文武翻身上马告辞要回去,刘万财却死活不依,硬从马背上将白文武拽下来,说什么也要留他喝顿酒。白文武喝完酒骑马走了,刘万财却大醉三天。酒醒之后,刘万财上街买了一个红漆描金的悠车,还满满装了一悠车礼品,除了麦麸褥子五谷枕头,吃喝穿戴孩子玩具更是应有尽有。

刘万财的爬犁进院时,正遇上送邰氏出门,他没有赶上给孩子行洗三礼,便后悔出门晚了,随即他又被喂奶的场面感动了。

刘万财乐得五官挪移,粗声哑嗓地喊起来:“不怕儿女晚,就怕寿禄短——我刘某人这不也见到隔辈人了嘛!”

待刘万财坐稳,耿玉崑把办满月的打算说了,老汉极为赞赏:“不光要办,还要大大地操办!也该冲冲这么多年的晦气啦!”

——半路上有了个两腿中间长把儿的后代,使得耿家兄弟感到了人生的圆满,生活从此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了。更重要的是,耿家不会从他们手上走失,就将流传一百年而欢乐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