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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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热土38

詹孝廉死后,刘翡翠一直守寡,这一守就是整整十年,韶光易逝,岁月不饶人,刘万财愈发犯起愁来。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之人,能穿上头天脱的鞋,这一天就算过去了,若是穿不上,这辈子也就过去了,倘若不趁女儿还年轻能生养,嫁个稳妥人家生下一男半女,将来依靠何人!有好事之人向他推荐了东荒地的单干户——还是“跑腿子”的木匠耿玉霖。

刘万财请来五里桥有名的媒人,让翡翠炒了俩菜,烫了一壶酒,说:“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还得请你多受累多费心思帮忙周全才行啊!”媒人吃了喝了,跑到东荒地说他该说的话,办他该办的事情去了。

媒人来到东荒地,对耿家兄弟说出许多令男人心动的话,耿玉霖却一味的油盐不进又犯起轴来,反复强调自己的命硬不好再坑害人家,这句简单的话,反倒把这个能说会道的媒人弄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耿玉崑虽然不信什么命软命硬的屁嗑儿,可当着外人又不好往深里规劝,急得他干搓搓手一点招儿都没有。

刘万财委托的大红媒是个实诚热肠之人,满怀受人之托,一心想促成这段姻缘,本来是件好事,不成想却碰了软钉子,保了大半辈子媒,还没遇到像耿玉霖这样的。

媒人走得不情不愿,耿玉霖又臭又硬的态度也让兄嫂着实犯了一回难,还是二娘有主意,让丈夫夹着铺盖睡到兄弟炕上,白天帮他侍弄地,晚上吹了灯,玉崑躺在炕上继续规劝他:老父亲耿源生了三个不争气的儿子。老大生死不明另当别论,剩下你我二人总不能成了一对废物吧?……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睁睁的绝了后愧对祖宗,无颜面进祖坟不说,死后连个扛幡儿戴孝的人都没有……说到伤心之处,兄弟两个都忍不住心头一阵阵发酸。

媒人在东荒地遭遇挫折,可他从耿玉崑夫妇的态度上看得出来,这桩亲事尽管会受些波折,最终还是会有个好结果,便没急于向刘万财如实相告,背地又会晤了耿家兄弟两次,经过磋商,三方四人(包括二娘)会谈的结果是耿玉霖妥协了,他这才跑去给刘万财报喜。

刘万财是何等的精明之人呀,媒人答应得爽快,却隔了好几天也不见回音,料定事情办得不顺利。媒人前来报喜信,他苦笑着说:“既是这样,别的都不在话下,按规矩找个明白人,先给他们合合字儿吧!”

隔天,媒人再次来到耿家,二娘打发红柳从地里找回了自家的爷们和小叔子,收拾了饭菜,耿玉崑烫了壶酒邀郑先生作陪。

耿玉崑和郑先生陪着媒人推杯换盏,耿玉霖却不怎么动杯筷,媒人不胜酒力,很快便醉了,二娘铺上褥子摆好枕头让他醒酒。

写着耿玉霖和刘翡翠生辰日期的毛边儿纸摆在炕桌上,耿玉崑抽着烟袋,看着郑先生搬动左手指头按照李淳风“六壬时课”,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掐算着……

二娘拾掇完碗筷,搬了一张小板凳倚着门框纺麻绳。磨得发红的牛骨头纺锤,在她手上灵巧地旋转着,浅黄色的线麻一绺儿一绺儿地在旋转中变成细绳。

见郑先生停止推算,二娘问:“咋样儿,这俩人儿的生辰八字儿合不合呀?”郑先生并没有简单地回答她生辰八字合不合的问话,慢条斯理地捋着山羊胡须振振有词:“羊鼠相逢一旦休,从来白马怕青牛,玉兔见龙云伴去,金鸡遇犬泪双流,蛇见猛虎如刀利,猪和猿猴两相斗,黄道姻缘无定准,只为相冲不到头……”二娘扯过一绺麻匹儿放进嘴里,缓缓地用唾沫抿着:“你像念天书似的,我可听不懂。”

郑先生笑了,说:“姻缘大事不能相冲,更不能相克。老疙瘩是木命,刘翡翠是水命,水能生木,木赖水生——如此说来,这二人乃是天定的木石之盟。”二娘愈发疑惑:“何为木石之盟呢?”郑先生只是含笑并不解说给她听,她便无从知晓这“木石”指什么,耿玉霖依旧耷拉着眼皮,二娘忍不住憨憨地问:“我还听说‘水多木漂,木多水缩’……也不好吧?”郑先生闻听笑了:“世间的万事万物,皆在运动之中。阴阳相克,矛盾相制,这便是道家常说的理论。夫妻缘分也是一样,相辅相成方能相依为命……木主仁,其性直,其情和;水主智,其性聪,其情善,水命之人言语清和,深谋远虑……所以说,从生辰八字上看,他们俩是再般配不过了。”

二娘终于听懂了,高兴地说:“既是这样,就手儿把日子也看了吧!一来,省得再麻烦你,二来,也好留出来操办的工夫。”

过礼的事情不在话下,正日子初步确定在了六月初六——六月初六,不用翻黄历也知道是个黄道吉日。

按照刘万财的意思,闺女的婚事虽说用不上大操办但还是要办的,如果耿家手头拮据他可以帮衬一把。虽然女方娘家老爹话说的含蓄,耿玉崑还是懂得老汉的心思。规矩是不能破的,更何况这也是关乎自家脸面的事情:老东儿的体面,被待承人的荣耀尽要从中得以体现,也是人与人交际的机会。乡姻世族自不必去说,三朋四友,街毗邻右,谁来谁不来,以此才能够区别出威望高低、轻重亲疏来。

耿刘两家的姻缘,一时成了东荒地津津乐道的话题。依旧在大柳树下,依旧聚集着一堆闲人,只不过今天的闲人堆里除了老人和孩子以外,又多了一些带着孩子的妇女。

有了解刘万财的说:“耿玉霖要真能把刘翡翠娶过门,那可称得上是龙配凤啊!”

“听说刘翡翠可不是一般人物,虽说不是千金大小姐,可那也是老刘头儿的掌上明珠心头肉啊。”

“那是,郑先生是男方的大红媒,那还能错得了哇!”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看,那不是他来了么。”

待郑先生走拢过来,大伙儿纷纷围上去问什么的都有:“老刘家是汉人,这开锁猪还用不用送啊?”

满族人家生了女儿,把名字写在红布上挂在居室西墙的锁神柜里,待闺女出阁之日取出叫做开锁,男方要送去一口猪,名曰开锁猪。郑先生在人们让出来的地方坐下,细声慢语地说:“老刘家是嫁闺女,满汉联姻,刘家把认亲、换盅、裁衣那一套老例已经免了,娘家爹都给预备妥帖了,送开锁猪的事情,耿家兄弟是断不会再免的了!”听郑先生这么说,无不伸出拇指夸奖耿刘两家的为人。

抬花轿接亲已不时兴了,都改用胶皮轱辘大车,这是一种时尚。两挂马车在官道上悠悠而至,尽显无限的气派,唢呐声响、铃声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透着洋洋的喜悦,欢乐的乐曲奏出了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旋律,这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

耿玉崑眉开眼笑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两个吹鼓手在大门外,摆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吹打着。门上贴着个红纸剪的大“囍”字,两旁贴着一副对联,用端端正正的柳体书写,一边写着:“琴瑟友之”,一边写着“钟鼓乐之”,横批是:“喜结连理”,这自然是出自郑先生的手笔。

迎亲的新郎骑在马上走在前面,新娘在两个娶亲婆子和压车孩儿的陪伴下,端坐在大车的车笸箩当中。刘翡翠身穿红绸缎夹袄,青缎子单裤,脚上穿着红缎子绣花鞋,头上戴着朵红绒花,后头还跟着一挂马车,坐着女方的媒人和娘家送亲的人。

新娘的车停在大门外,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围拢去看热闹,大人们也都围上来。他们瞅着头戴红绒花,身穿大红夹袄的刘翡翠不住地低声称道,妇女们议论着她的容貌打扮:

“新娘子可真俊,长眉毛大眼睛,瓜子脸儿白白净净的,看着就喜兴!”

“还擦了胭脂呢。”

“那哪是胭脂?是红袄反光,照的。”

“哪里是红袄照的呀,她那是害臊了。”

“瞧她那身段儿,就是普通的家常衣裳穿在人家身上,那也是咱这屯里的人尖子。”

翡翠听见这些议论,脸红着一声不吱,偷眼看见耿玉霖下马朝这厢走过来脸更红了,忙把头低下。

耿玉霖穿着一件崭新的青直贡呢长袍,戴一顶铁灰色呢子礼帽,胸前交叉披着红色绸带,见刘翡翠偷眼看他,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子。有人叫道:

“新郎官儿比新娘还害臊呢,看他脸红的。”

“可不是咋的,今儿个三掌柜的咋像换了个人儿呀?还怪腼腆呢!”

郑先生走过来,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前,吹鼓手奏乐。

三张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点着两枝大红蜡烛,五个红花瓷碗盛着五样菜,摆成梅花的形状,每碗菜上都摆着一朵红花。一个盛满高粱的斗上插着一炷香,还插着一杆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新娘脸冲大门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妇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四周,她们不错眼珠地瞅着新娘,又开始品头论脚:

“瞅瞅她鞋上绣的花儿……”

“还有她穿的红夹袄,式样多时兴呀!”

翡翠含笑不语,又听人说:“拜天地都得穿红,要不,得愁一辈子。”

郑先生唱歌一样高声喊道:“良辰已到,早拜天地,早生贵子!”

鼓乐声中,新郎新娘拜完天地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轻妇女跑在前头,拥在门口等着他俩,笑闹着、议论着:

“看她是左脚先迈门呢,还是右脚先迈。”

“这又是啥讲究呀?”

“男左女右——先迈右脚养闺女,先迈左脚养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门口时,邰氏赶上来叫道:“新娘子,可别踩滴水檐呀。踩着了,婆家该不发了。”

翡翠早都懵了,别人的话已经听不见了,抬腿进了屋。站在门口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都叫起来:

“左脚,左脚先迈进去的……准先养小子。”

两位新人进了洞房,邰氏忙把一个高粱袋子铺在炕沿下,叫道:“让新郎上炕,”指着高粱袋子,“踩着高粱,步步登高!”

挂在炕前的枣红花幔帐放了下来,新郎新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个年轻媳妇给新娘子梳头,炕上还坐着三个抱孩子的媳妇,不说话也不笑。一个请来叠被的老太太,边叠被边唱着喜歌儿——

被边压被边,

养活小子好做官。

被头压被头,

生个丫头坐高楼。

被子一抡,

孩子一群……

翡翠低着头抿嘴笑着,忽听邰氏不知道跟谁说:“不行礼哪成?不行礼,那不成了搭伙的了?”

那些年轻媳妇依然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说笑个不停:“你这老太太讲究忒多,左一出儿右一出儿的……”邰氏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真是愈来愈不懂规矩了。这些老理儿都是一辈一辈传下的,不用你们说三道四的,等你们嫁人,也都是这些老规矩,谁也破不得。”

郑先生除了担当男方媒人这一重任之外,还理所当然地成了这场婚礼的司仪主事,他持重而得体,把整个婚礼料理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新婚祥和欢乐的余音缭绕到三更,打闹谈笑的人们才全部离去,耿玉崑和远路未归的至亲无话找话的消磨着时间,天也就更深了……天尚未大亮,耿玉崑便起身了。他在炕上穿着衣服,听见庭院里扫地抱柴火的声音有别于以往,料定那是新弟妹起来了……

翡翠毕竟是见过场合世面的,待人接物十分得体,自从落户东荒地,人们都夸刘万财教女有方,羡慕耿玉霖好福气。耿玉霖虽近中年,却娶回个俊俏能干的媳妇,心里自然欢喜。

刘翡翠为人敦厚、温良、顺应时势又心灵手巧,与街坊四邻相处得很是融洽,在东荒地也算得上是个风头人物。俗话说得好,外面有搂钱的耙子,家里有装钱的匣子,夫妻两个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耿玉霖能干肯出力自不必说,这翡翠也能算会过,从来也没见过她串门子嚼舌根,经常坐在当院的树阴下,和二娘两个一起打袼褙纳鞋底儿,缝连补绽一刻也不闲着。身边便断不了年轻媳妇和尚未出阁的大闺女,女人们聚在一处叽叽嘎嘎的说笑不止,比试着谁鞋帮的花样子描画得精细,比试谁纳鞋底儿的功夫到家。

娶妻生子,延续香烟后代,是耿玉霖面临的首要问题,也是耿家的百年大计。翡翠嫁过来,两口子一心朴实地想要一个儿子,经过耿玉霖长久而艰苦卓绝的努力,这一年的隆冬时节,翡翠的肚子势不可挡地大了起来。

出了正月,耿二娘便搬着手指头算日子:猫三狗四,猪五羊六,牛七马八……算算这孩子已怀到了九个月,已然要到了临产的日期,她责无旁贷地行使起婆婆的职责,提前为弟媳妇准备下了所有的应用之物。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个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添丁进口这种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了。翡翠的预产期是二月初一,耿家在这之前便已沉浸在欢欣鼓舞又万分焦灼的期待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