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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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荒年2 (2)

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拴在院子里的两条洋种大狼狗眼睛都红了,冲着墙外像是要跟谁玩儿命。季广源喝住狗,扒着门缝儿眯起一只眼睛朝外看,见有十几个人站在濛濛的细雨里冻得瑟瑟发抖,为首的是一个他叫九叔的小老头儿,也正趴在门缝上朝院子里面张望,两人一对眼儿不禁都吓一跳。

季广源让何老七打开便门,赶紧放他们进来。季广源心情烦躁,说话不在行:“我说九叔啊,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咋也这么没正调呢?你们这是干啥呀?”九叔看见季广源还是平常装束也觉得奇怪,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答对:“这就奇怪啦,明明看见你们家坟地里又是灵幡又是车马的……”

九叔的话还没说完,守墓老头儿一只眼睛乌青,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看见季广源就哭了:“三掌柜呀,也不知打哪旮旯冒出来一帮凶神,三句话不来就动手打人……您看看我这眼睛,都封喉了。哎哟!哎哟!”这老头儿满脑瓜子沾着杂草树叶,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地方,活像个泥猴子,花白的胡须上又是鼻涕又是口水,季广源看见他那狼狈相儿,心里愈发不痛快。

正可谓人穷志短。被奚落的穷亲戚自觉无趣儿,那个心眼儿慢的半彪子固执地提出疑问:“三哥,能不能是哪个糊涂蛋上错坟了?”那三爷急头白脸的劲儿还没过,不等季广源答话,没深没浅地戗了一句:“别在那扯犊子了,你会给你爹上错坟吗?”九叔家日子过得还算富裕,在梨树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敢在他跟前这么放肆,闻听这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道:没规矩的看家狗,哪轮到你龇牙啦!当着众人,他不好跟那三爷太过计较,便冲半彪子瞪起眼睛来:“你个干啥啥不中,吃啥啥没够的东西……你把大伙儿老远整这儿找挨骂,还说人家是糊涂蛋,呸!蠢货!”大家见九叔生气,都尴尬地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有怕狗的看着烦躁不安的大狼狗,战战兢兢地躲闪着,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詹先生一溜儿小跑着赶过来。

詹先生忙冲九叔他们抱拳拱手:“诸位老亲,休怪广源东家说话不中听。这些天,摩天岭上的那伙儿胡子正勒我们家大脖子呢。为这,他有些心气儿不顺。你们当长辈的,可千万千万别往心里去呀……看看看,这都浇透了,麻溜儿进屋避避雨,喝口热水暖和暖和!”

季广源抄起顶门杠,对詹先生说:“你叫他们都进屋吧!三爷,你跟我去看看,究竟是咋回事!”那三爷答应一声,跟着季广源往坟上去了,看坟老头儿也连忙跟在后面,跟头把式地朝坟地跑去。

亲戚们被詹先生让进门房,坐的坐,站的站。九叔虽说刚才被气够戗,可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有几分涵养,听了大管家的话,气便消了一多半,也觉得这事来得太过于蹊跷,满腹狐疑地对詹先生说:“我咋觉着不对劲儿呢,不会是有人要设啥埋伏吧?可别让他们冒冒失失地上去,弄不好别再吃亏!”

詹先生被那三爷都给气糊涂了,经九叔提醒顿然恍悟,一拍脑袋:“糟糕,要坏菜!”忙打发何七去追季广源回来,自己奔向后院去向季子祯禀报。

季子祯痰火扰心疢毒日久,在炕上已经躺了整整一夏天,直到立秋之后病情才稍稍有所好转。这阵子,右眼皮总是没完没了的跳,跳得他整日心神不宁,总觉着要出什么乱子,今天到现在眼皮一直没跳,心里照往天敞亮了许多。

季子祯正半倚半靠在大枕头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响,睁开眼睛见詹先生和九叔进屋,掀去盖在身上的夹被,说:“他九叔呀,这扬风夹雨的天你咋跑来啦?”他拍拍炕沿,“快坐炕上吧,咱俩近点儿……可有几年没见着了,你的身子骨儿还行?”九叔说:“托老哥的福,还行。”

季子祯见九叔光说不动,疑惑地看着詹先生。詹先生上前扶他坐直身子,将前院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季子祯闻听一翻白眼儿,险些背过气去。詹先生和九叔忙上前抚胸捶背,过来好一会儿,他才连声说:“完啦!完啦!这个傻狍子,明摆着那是个圈套儿,他咋还伸脖子往里钻啊!快!快去,把老三他们几个叫回来!”詹先生说:“老掌柜您别着急,我已经打发何七儿去撵他啦!”季子祯挣扎着下地,在詹先生和九叔的搀扶下来到前院……

季广源带着那三爷,离老远就看见自家坟地里拴着一挂马车,马车上装着口白槎儿棺材,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人正挥锹抡镐,还有的盘腿坐在树底下嚎啕大哭,奇怪的是这些人东张西望,干打雷不下雨。季广源看见有人掘他们家祖坟眼睛都红了,拎着顶门杠冲上前去,破口大骂道:“****你祖宗!你们这是要干啥,嗯?”

他骂他的,根本没人搭理他,哭号声更响了,装腔作势的哭叫差点儿把季广源眼珠子气冒了。季广源抡起顶门杠胡乱打起来,不想这些人突然甩掉孝帽子,为首者哈哈大笑起来:“季三王八,爷儿几个候你多时了,我还当你真成了缩头老鳖,不敢抻脖儿了呢。”

大笑之人正是王福橖。王福橖见季广源手里的顶门杠朝他头顶砸来,一扭腰闪身躲了过去,季广源一棒子落空砸在地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把顶门杠扔了,正待抡棒再打却被王福橖一个脚绊儿撂倒在地,众人一拥而上,把季广源绑起来生生塞进棺材里,那三爷和看坟老头儿还没醒过腔,也早被撂倒在泥地里,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俩捆起来,绑在一棵粗壮的老红松树上……何七老远看见季广源等人被掀翻在地,吓得磨身往回逃,恰在这时,季家的援兵举着刀枪棍棒迎面而来。

何七见老当家的被詹先生等人架着也在人群里,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摔在泥坑里:“老爷子,咱们都来晚啦!”炮手水耗子把枪举过头顶,跃跃欲试的要去营救季广源。季子祯摆了摆手制止道:“算啦,深草没窠的早挠岗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省得一天到晚不知天高地厚……走,跟我上坟上看看去!”

詹先生劝他回去:“老当家的,您这病刚刚有点儿见强,别再叫雨激着可就更懊糟啦!……咱还是回去吧?”季家老太爷固执地坚持道:“死不了,上去!”众人只好搀着他往前走。

来到坟地,詹先生领着人象征性地四处察看。九叔捡起扔在地上的孝衣孝带团成一团,指着祖坟旁边的一个井状深坑对季子祯说:“老哥,快看那儿!”

秋雨如丝,山风呼啸,松涛之声不绝于耳,季子祯的眼神愈发苶呆。老人扶住一尊石象生,过了好半晌才缓过这口气来:“这,这摩天岭是成心要败坏老季家风水啊!”

水耗子端着枪高声嚷道:“这也太熊人啦,没这么干的!咱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算了!”季子祯像耗尽了全部精力,悲哀地仰天长叹一声:“哎!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报应啊!这是报应啊!”

九叔感到很疑惑:“摩天岭这一手儿可真是够绝的。我琢磨着,既然他们费这么大心思算计老三,这其中自有道道儿!”

季子祯拿眼睛问詹先生,詹先生知道事情闹到这一步,再想瞒恐怕是瞒不住了,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前些日子,摩天岭送来一封信,信口袋里还装着两颗枪子子。信上说,要让咱们家对宋老实的死给个说法儿——要么给他偿命,要么拿枪拿枪子子抵事儿。这两样儿三掌柜都没答应,怕您知道了跟着上火就没敢跟您回。”季子祯一拍石马屁股,说:“结仇啦!这是结仇啦!还等啥呢?麻溜儿预备枪,预备枪子子吧!再预备二百个大洋……詹先生呀,你就辛苦一趟吧。见到大当家的,千万要好言相商,看看能不能顺顺当当儿的把人赎回来。”

詹先生忙说:“老掌柜的,您别上火,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吧。我就是头拱地,也一定把三掌柜全须儿全尾儿的接回家。”

季子祯没再说什么,雪白的须髯在风雨中飘动,散乱的目光投向剥蚀不堪的石人石马,听着不绝于耳的风声雨声,老人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之感。一扭脸,看见有人正给那三爷和看坟老头儿松绑,缓步走过去,亲手给看坟老头儿解开绑绳。

看坟老头儿浑身颤抖,艰难地挺着身子。季子祯扶住他,说:“季家不幸,让老哥跟着担惊受怕了,子祯这里给你赔罪!”看坟老头见他如此,含着眼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季子祯见他的样子可怜,心里愈发酸楚:“这个坟守不守也没多大意思了,多给你算些工钱,回家养老吧!”说罢,给看坟老头儿鞠了一躬,又朝众人一揖到地:“季某人谢谢诸位老亲少友,顶风冒雨的老远跑来为老朽送终!”言罢,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