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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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热土47 (2)

子建冲他丢过去一块石头,“咕咚”一声,水溅了他一身一脸,他还是固执地不肯回头,只是摇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隔着柳丛张望,其他人也都汇拢过去,还没等大家搞清楚怎么回事,刚才还一脸苦相儿的面瓜却乐得跳起来:“快快快看,是天赐他他后妈在跟人干干,干干架呢!快去帮帮帮帮帮她!”他挥舞着拳头咋呼着,本来就结巴,这会儿嘴更像抽了筋一样。

子建突然翻脸怒视着面瓜,他最不能容忍别人说季广兰是他妈,即使加个“后”字他也不干,被迫叫过那声后直觉得懊恼,再也没有管季广兰叫过妈。他恼羞成怒地骂起面瓜来:“真是愈磕巴话愈多——磕磕巴巴的,哪来那么多屁话!”

子建不是心思,有种丢人现眼的感觉,恶声道:“不许管她的闲事!谁去我跟谁翻脸!”他的话只惹来一阵哄笑,二邋遢也止住哭闹,提着裤子一路欢呼着看热闹去了……

季广兰揪住一个壮汉的衣襟,赛虎儿狗仗人势冲着陌生人上蹿下跳,吵闹声、狗咬声惊动了许多人跑来看热闹。

老远就听季广兰嚷道:“……大伙儿评评理,这么好的一副玉镯他就给我六块钱,这不是砸明火吗?我嫌钱少不卖了,他问我见过钱吗?……我是没见过钱,见过钱就不折腾家底儿啦!”

本来是看热闹来的,听见季广兰诈说便不饶了,有的指责有的谩骂,也有打听原由的。

收金银首饰的中年人遭到责骂也不敢发作,指着太阳:“天地良心!我一个外乡人,你们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到你们家门口来欺负人呀!一个不顶吃不顶喝的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我倒腾这些东西,也就是为了吃口饭,别觉得我能剩个金山银垛来。大姐,您要是觉得吃亏,您收好了,我不敢强买你的。”

人的本性一贯是同情弱者,见他一脸的无辜,有人心生怜悯,吵闹变成了劝解,只有子建听了心直翻腾……

子建听二邋遢说过,他爷爷牟鸿禧说他母亲刘翡翠嫁到他们耿家,光陪嫁就“老鼻子”了,雇了好几个人挑着,那年“破四旧”,许多好东西都充公了,惟独把一副玉镯藏起来,说是他妈给他留的念想儿,子建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反正他没见过传说中的那个神秘的手镯。

子建乍听“手镯”两个字,脑袋像缺氧似的“嗡”一声差点儿晕倒。他愣怔了半天不知道该恨谁,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窜出去,扭头看着吵嚷的人群眼泪差点没下来。

耿玉霖也老远看见了吵闹的人群,正奇怪着见子建像个小鬼儿似的跑过来,边跑还边气咻咻的回头回脑,便有些生气:“咋整的?瞅瞅你这一身,像个泥猴子,还不快到河套里洗洗去!”

子建原本和父亲就不亲昵,正憋气着就没有理会父亲。耿玉霖伸手去拉他,他像泥鳅一样挣脱了,又狗一样对着树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声音也是怒气冲冲的,好像要淹死什么人。

是夜。白天的高温丝毫没有缓解,一丝风也没有,气压低的缘故,炊烟在地面上浮游着。一只狸猫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因为追赶猎物,在菜园子里不停地折腾,弄得菜叶子“哗哗”直响。夜空中,云彩时而幻化成奔腾的骏马,时而又像是一头狂怒的公牛,它们也在尽情地折腾,只有屋后的老榆树像中了暑,脱皮的树杈如同裸露出来的骨架子,子建躺在炕上直勾勾望着窗外,老榆树映衬在天幕上,窗口里就像是装了一幅剪纸画。

季广兰在油灯下做着针线活儿,不时为孩子们轰赶着蚊虫小咬儿,长长的身影映在斑驳的土墙上,一只天牛奔着光亮儿飞奔而来,“砰”地撞在玻璃上昏死过去。

耿玉霖光着脊梁搓着脚趾缝儿,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快乐,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使得他那古铜色的胸膛闪着光亮,狸猫停止了奔跑变成了两只猫的齐声嗥叫,如同分娩的妇女在哭喊,跟着又幽灵般地跳上墙头,最后来到猪圈的草棚上,那只公猫终于发出一声得意的大笑……

“啪!”耿玉霖把落在胳膊上的蚊子拍个粉碎:“……四郎倌儿带人把收金银的弄公社去了,和一帮小偷小摸种大烟的一块堆儿关进了‘不法人员’学习班……”

季广兰用针尖儿挑了挑灯芯:“他那可是投机倒把呀!……都怨我,这下可完啦,也不知道派出所会不会打人?”那只天牛终于苏醒过来,在窗台上“嗡嗡”地叫着旋转着,却始终没有翻过身来,也许它永远也翻不过身来了,但它仍在努力着。

耿玉霖朝窗台上瞟了一眼:“也是个棒槌,活该摊事儿……要不,咱们也偷着卖点口粮应应急吧?”季广兰警惕地抬起头:“你可别打卖粮食的主意,眼下正青黄不接呢。再说,那点儿口粮也挺不了几天了,我正为这事犯愁……两个孩子稀汤寡水的吃不饱,跑一圈儿回来就喊饿,他们一喊饿,我这心里就慌慌得一点份儿都没有。”

耿玉霖想了想,又说:“要不,明个儿我再找他二大爷想想招儿吧?兴许……”季广兰不等他把话说完,忙截住说:“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这几年,他二娘还少添帮咱了呀,就他们那两口半人的口粮光给咱们就不知倒腾来多少了,咱可不能再扯扒他们啦!——人家能凑合,咱也能凑合!”耿玉霖没好气儿地说:“凑合,咋凑合?你说的倒轻巧,人家能半夜起来去掰队里的苞米挖地瓜抠土豆子,这些勾当你能去,还是我能去?”

季广兰说:“那也是孩子多,被逼没法儿。要是粮食多得吃不完,谁还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营生。”耿玉霖气哼哼地说:“扯淡!我就不爱听这话,这跟粮食够吃不够吃有啥关系?”季广兰瞭了他一眼,没再吱声。

灯花之上升起一缕黑烟,熏得季广兰两个鼻窝黢黑,她的脸有些浮肿充溢着青亮的水色,这些日子她的腿一压一个坑。耿玉霖不无忧愁地说:“俩小崽儿正在长个儿,糠一口菜一口的也吃不饱。再看看你的脸,都成啥色儿啦?”

季广兰说:“鱼生火肉生痰,窝头咸菜保平安。好歹不济还有些粮食垫底呢,不比‘吃代食’那昝强多了呀?……人的肚子就是条麻袋,山珍海味能填饱,糠糠菜菜的也照样能填饱。”她的眼睛又起了一层雾花,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儿,赌气似地放下针线。耿玉霖阖上眼皮却睡不着,隔一会儿,翻了个身把脸转到灯影里。

子建憋着一泡尿,迷迷矇矇地听着他们说话,实在憋不住了才光着屁股溜出门外,将一股强劲的激流射向夜空,落在扣在障子上的洋铁皮水桶上,叮叮咚咚的水声传进屋中,耿玉霖大声吆喝道:“远点儿尿去!”叮咚之声停顿了片刻,就又响起来。

池塘里青蛙的鸣叫,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吵得人心情烦躁……

子建被锅瓢之声惊醒,他慵懒地躺在被窝儿里听着蟋蟀的叫声,看着灶膛里的火光穿过门缝映在墙上跳动,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当他再度醒转过来,太阳已经升起一竿高。

季广兰正在给乞月儿梳头,乞月儿翻弄着毛线绳,见子建睡醒了嘻嘻地笑着:“日头爷儿都晒腚了,还不起来呀?——你可真够懒的。”

子建的心情很糟,眼角挂着许多眵目糊,也不搭理乞月儿,像是没有听见她在跟他说话,爬起来坐在饭桌前厌厌地吃着早饭,乞月儿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继续翻弄手里的毛线。

季广兰给乞月儿梳完头,把脸盆里的脏水泼在院子里,放下脸盆说:“今天是你们俩头一天上学,到了学校,可不兴再胡来了,更不兴跟同学打架!……我和你爸爸当了一辈子睁眼儿瞎,‘天地’二字都不认得。将来,咱家就指望你翻身啦!”

子建斗争了好几天,只为要一只书包,结果还是没能取得实质性胜利,便赌气似地往嘴里填着食物。季广兰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苦笑笑:“要不是你二大爷给你们交了学费,还不知咋办呢。月儿呀,你可要记住你二大爷的好处。等有闲钱了,先给天赐买书包,再好点儿了也给你买……”子建不爱听,心想镯子都卖了还在那哭穷呢,赌气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