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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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困惑60

在东荒人的记忆当中,那场空前的大饥饿是随着被剥食的榆树皮逐渐愈合而结束的,不管多严重的灾难总会过去的,这是人们一贯坚守的信念。

突然涌起的乌云,像一口大铁锅把东荒地扣得严严实实,转瞬之间,这口大锅猛然叫雷公炸裂了被电母掀翻了,把天河化作漫天雨箭倾泻下来,箭杆儿河一改往常恬静的流淌变得桀骜不驯,湍急的河水溢出河道,洪水裹着庄稼秸秆儿和牲畜的尸首,连同上游国营林场楞场里的圆木咆哮而至,又呼啸而去,人们出现了少有的惊慌。

老校长裴景玉指挥着师生们往高处疏散,像带领着一群逃兵,不过更像一群抢占高地的战士,而郑学礼则更像一个夺路而逃的败兵,这个败兵径直奔上了摇摇欲坠的木桥。木桥上,正有个被吓得半死的孩子等待他去营救。

这座年久失修的木桥在洪水里剧烈的晃动着,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那个误以为过了桥就能够脱离危险的孩子已经吓得不会哭了,傻子一样抱着栏杆,郑学礼站在桥头不敢贸然上前,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向他靠拢,对岸的家长更不敢再给桥增加压力,哪怕是一点点也不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随时可能坍塌的桥梁无法伸出援手。就在桥面轰然坍塌的一瞬间,郑学礼抓住了那个学生的手,两个人同时跌入了激流……几乎在郑学礼把落水的孩子推到岸上的同时,一根圆木把他撞昏了过去。这一下撞得很重,醒来时郑学礼发现自己躺在了卫生院的病房里,耿红柳双眼布满血丝坐在病床前。这一撞,不仅撞坏了郑学礼的腰椎,并被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继发肺炎。

郑学礼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观察耿红柳:这是一张二十多岁年轻而成熟的女性面孔,眼睛很大,右嘴角儿斜外下方生着一块荞麦皮形状的黑痣,眼睛里总是不经意会流露出一种疯疯癫癫的神情……

耿红柳不仅遗传了生母贾八姑“两大两粗一细”的体貌特征,也遗传了贾八姑泼辣的性格。她不仅活泼开朗而且敢作敢当,在社员中间能打能闹,而且在田间歇气儿的时候夺过烟袋能吸两口,红白喜事上,端起酒碗就喝。她曾经结过一次婚,婚后不到一年,丈夫去打渔被淹死了,年轻寡妇的日子过得缺盐少醋没滋没味儿,平日里往妇女堆里一坐,怎么快活怎么说,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

开始,郑学礼不怎么喜欢她。他承认她是个漂亮人儿,可总觉得她有点儿诈诈唬唬,对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有些看不惯。的确,红柳每天说的话、走的路、抽的烟、喝的酒都超过了应有的限度,但她正直、坦率,令他不得不敬而远之。

“不少人都来看你,我都让他们回去了……这几天,你净说梦话了。”她好像是安慰郑学礼,她的语调儿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说笑:“可能你想的事情太多了——知识分子嘛!”她认为,知识分子就应该想很多事情。

看着红柳整理房间的侧影,似闲聊般的话语却充满着理解,也充满着悲凉,那不同以往的言谈,令郑学礼感到一阵清爽,那凝结着悲哀的问候如同冬夜里的篝火,天与海尽头的白帆,月光下的一株垂柳……郑学礼诧异地暗想,那个带有几分男人气质的,有时眉眼间还会闪烁出一股妖气的,风风火火的耿红柳哪里去了呢?

“其实让你们当当农民也不赖!”另一次,红柳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们咋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呢?你们总是躲在小洋楼里才不愿意下乡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郑学礼心里一阵酸楚,暗想,还小洋楼呢……不管怎么说,红柳体贴入微的照料让他觉得温暖。是啊,人需要亲昵,需要关心、理解和同情,所以,那次红柳端着一杯水,掌心里托着药片说:“别再胡思乱想了,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咱们好一块儿回去过八月节!”听到这番话,他的心里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他不得不承认,人的灵魂在愉快的时刻,能够感受到什么是音乐。耿红柳说出的话,尽管充满了淡淡的悲哀,可对于他来说那就是悦耳的音乐。这音乐紧靠在他的身边,几乎就在枕头上面,一曲无词无伴奏的歌曲开始了,起初是轻柔的、抑郁的,忽然又猝然沉下去了,好像是躲藏了起来,温柔的低吟隐藏在悲伤的心里。

八月节这天,生产队提前半天收工。

耿红柳吃罢晚饭,正要帮二娘拾掇碗筷,二娘拦住她说:“不用你沾手了,箱子里有月饼和两瓶酒,你给你老叔送过去,让他们也过个节。”红柳把手擦干净,说:“下午,我看见我老叔打了一两白酒,买了两块月饼,纸包纸裹的,捧着……”二娘听说,用手背擦眼睛,看了一眼耿玉崑:“这过的是啥日子啊!真是难为你老叔了。这么要强的人,指不定他心里怎么难受呢。你快去吧,把月饼送去,兴许能让他好受点儿!”

红柳来到耿玉霖家,还没等进院,正赶上大人在吆喝孩子,这三间低矮破旧的草房小院里,既乱七八糟又热热闹闹,红柳倚傍着门框看起热闹,季广兰见红柳来了,忙邀她进屋。

红柳说:“我娘说,过节了,让我送几块月饼给弟弟妹妹们吃。”季广兰说:“你老叔买月饼了,他们几个刚吃完。”红柳笑着说:“你就别糊弄我了,我看见我老叔上供销社了。”季广兰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这都颠倒了,今儿个是他二大爷生日,我却拿不出啥来,反倒让他二娘这么操心……一年到头儿,也吃不上这边儿一口啥。”红柳说:“老婶快别这么说,我爹从来也不过生日。再说,我们那头人口清肃,也活泛一些。咱们可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红柳把带来的东西放到箱盖上:“我娘说了,缺啥少啥就叫天赐去拿。告诉我老叔,我走了。”季广兰把红柳送到大门口,老远还冲红柳摆手……

红柳忽然想起了郑学礼,她已经有日子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了。想到这层,她跨上了新修的木桥,来到一河之隔的小学校。

红柳站在操场上,望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远处,拜月的响动传到她的耳朵里——西瓜和葡萄,是为拜谒嫦娥仙子的,还有一捆毛豆是供奉捣药玉兔的。望着银盆般的月亮,红柳想,此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仰望这轮圆月啊!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中秋之夜仰望它呢?深邃的夜空透着古老的神秘,她很想知道,月宫的嫦娥也这般孤独吗?

月色普照,东荒地被某种神秘的色彩笼罩着,耿红柳强壮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在体内激荡,一种欢乐和悲哀胶着的情绪充溢在她年轻的胸膛里,她感觉已达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无穷的寂寞的边缘,甚至已经越过了这个边缘,心情忽然沉重起来,这种复杂的情绪却又说不出口。

四周是一片从未有过的寂静,就连老更夫乌常懋也找人喝酒去了,郑学礼睡觉的屋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红柳站在屋地当央,一股熟悉的气味儿冲进鼻腔,她划着火柴,墙壁黑乎乎的,用废旧电线拉起的晾衣绳上晾着几件半干的内衣和一件白色的假领。屋里的气味儿是郑学礼身上独有的,这种味道是那种只有用香皂洗脸洗衣服才会有的香味儿,红柳很喜欢这种香味儿。

屋里没人,她猜想郑学礼一定是去郑先生那里了,这么傻等莫不如去找他,顺便也看看郑先生。等在外面的大黄狗突然狂咬起来,红柳忙推门去看,见四郎倌儿手里提着两瓶白酒,边挥舞边往墙根儿上靠。

黑影里窜出一条狗,把他惊出一身汗。看见红柳,尴尬地说:“你们家这狗真邪乎,直往身上扑。”

红柳吆喝住狗,说:“它就是假厉害,不咬人。大过节的,不在家里陪老婆……”四郎倌儿说:“啥节不节的,你不也没在家吗?”红柳随口说:“我从我老叔家回来路过,想顺便看看郑老师病好得咋样了。”四郎倌儿说:“可真巧!我来给我大爷送瓶儿酒,看见这屋有亮儿,没想到是你……咱俩可真有缘!”

四郎倌儿故意歪着脑袋冲红柳笑,淫邪的眼神在黑暗中像贪婪的饿狗在红柳脸上舔来舔去,他那每一个充满邪欲的毛孔似乎都膨胀了,像放大镜下的苍蝇,丑得可怕。

红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潜在的危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想让狗进屋来咬,狗被叫过来,却因为刚挨了喝斥,悄悄地卧在地下看着她不动了,红柳感到很失望。为了掩饰慌乱,红柳掀开水缸上的盖帘,舀了半瓢凉水喝下去,刚要放下水瓢,四郎倌儿也凑过来,说:“正好,我也渴了,给我也喝一口。”红柳只好又舀了半瓢水递给他,他的手故意挨到红柳拿瓢的手,红柳像惊弓之鸟,强作镇定地说:“你听,好像是郑老师回来了。”

来到屋外,红柳出了一身汗,只恨无人救驾,只好一个人在窗外踱着,不敢进屋更不好走开,自话自说起来,四郎倌儿以为真的是郑学礼回来了,忙走出来说:“你等吧,我先走了!”把酒瓶儿放在乌常懋的窗台上匆匆走了。见四郎倌儿走远了,红柳才放心地把门带上离开了学校直奔郑先生家……

说来奇怪,自从护理过郑学礼,他那忧郁的眼神儿一直映在耿红柳的心里挥之不去。这段时间,她一直默默地深藏着那双眼睛,尽管她清楚他们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可就是忘不掉,而且分量愈来愈重,甚至一想到他,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圆圆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辉煌。郑先生说:“难得你还记挂着我们父子。他去看地了,说是替换二嗙回家过节。你进屋坐会儿不?”听了这话,多愁善感的月光带给红柳那忧伤的情绪更加难以克制,她甚至想放声痛哭一场。红柳强忍住眼泪,强作欢愉地对郑先生说:“哦,那我就不进屋了。改天,我再来看郑大爷,您也早点歇着吧!”

郑先生也不说什么,见她走得郁郁寡欢,摇摇头悄然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