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学礼陪郑先生吃罢晚饭,又陪他唠了会儿闲嗑儿,便辞别父亲径直奔了北大沟。还没走拢,便老远看见周二嗙正拢着一堆黄蒿在熏蚊子。橘红的火焰映衬着升腾的奶黄色的浓烟,风向一转,呛得周二嗙咳嗽不止。周二嗙蹲在地上,看见有人从坡下爬上来,定睛认出是郑学礼,揉着眼睛不禁嘿嘿讪笑起来。
周二嗙用树棍儿把草灰扒开,露出一层烧熟的黄豆粒,搂起一捧搓了搓,吹去杂质,捧给郑学礼:“快尝尝吧,刚烧好的毛豆——香!”
郑学礼接过烧熟的黄豆,一粒儿一粒儿地放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烤熟的黄豆粒儿很香、很脆。看着周二嗙嘴巴上挂着一圈炭黑,脸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水渍活像个灶王爷,笑道:“今天是团圆节,你回去跟嫂子、孩子好好过个节,我来替你看庄稼。”周二嗙大受感动,旋即又不好意思起来,可笑地扭捏着又显得有几分可爱。他推辞说:“天天腻在一块儿,有啥好团圆的。这么好的月亮,你该去好好陪陪郑先生才是!”郑学礼说:“我刚从他那来。你快走吧,也用不着俩人儿,别卖一个再搭一个啦!”
自从那次送过郑学礼以后,只要两个人坐在一处,也能没话儿找话儿的东扯西拉地说上半天。此时,周二嗙想说句玩笑话表达一下对郑学礼的好感,又不知道该怎样和他闹俚戏。
周二嗙瞥了一眼远处桦树林里一棵高大的臭皮桦树,说:“还是我在这吧。兴许你还不知道,那地方不干净!”郑学礼明白他的意思,说:“你赶快走吧!你也不用拿什么鬼呀神儿的吓唬我……我不怕!”周二嗙固执地嘻嘻笑道:“那可是座孤女儿坟,当心她出来迷惑你……”直到说出了这一句,他才觉得还像一句玩笑话,心中涌起了一丝快活之感。
八月的天气,白天还有点热,可到了夜晚毕竟已是秋天的夜晚,多少会有些凉意。夜幕降临,秋露悄悄地浸润着土地和草木,一阵微风吹过让人不由自主地打起寒噤,心也跟着颤抖。
周二嗙的身影儿渐渐从郑学礼的视野里消失,抬脸仰望着深邃无边的夜空和如洗的满月,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的深远意境。星空洁净得可爱,只有萤火虫提着灯笼在低空中穿梭游走。他贪婪地呼吸着山野里流淌着带有植物气味的清新的空气,心绪变得十分平和。
据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在高天、在深夜、在黎明的时候会朝你微笑,朝你眨眼,向你发出并接受你所发出的电磁波,它会和你一起饱尝忧患、痛苦、阴郁、欢欣、幸福和解脱,而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颗星星就会划破夜空,穿过大气发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飘然陨落。
郑学礼在茫茫苍穹之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斗,漫天的繁星似乎很近,只要你愿意,伸手就能把它们捧在手里。北斗星闪烁着清冷的寒光,像是顽皮的孩子不停地眨着眼睛,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慧尾,在天幕上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萤火虫不时从耿红柳眼前飞过,将她置身于亦梦亦幻的情境当中。
走进北沟深处,她看见地窝棚亮着灯光,还有一盏灯从桦树林里出来也往窝棚那边飘去,她猜不出来还有谁会去看郑学礼,心想,这人还挺讲究,这么大的月亮还点个灯。
这盏灯从桦树林出来,沿着地头擦着地皮走,幽蓝色的火光走得飘飘忽忽,她这才发现那并不是灯,而是人常说的灯笼鬼儿……据说,这都是些找不到坟茔的女鬼。她对灯笼鬼儿并不陌生,可一个人在野地里遇到“鬼”了,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她站在原地,看见灯笼鬼儿围着窝棚转了几圈儿,慢慢朝远处飘去,才长长地舒口气。
山上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今夜的猫头鹰叫得格外响也格外的阴森刺耳,它的叫声被黑夜放大了无数倍。
山间的溪流发出“叮咚”“叮咚”的水声,耿红柳硬着头皮又走了几步茫然地停下来,身后的野蒿还在相互摩擦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身后跟着。这种情况会经常发生,一个人走夜路,总会把自己弄出的声音当成别人的脚步声,或鬼魂的脚步声,总像身后有人跟着。远处是黑黢黢的卧龙峻,近处是黑黢黢的高山,特别是猫头鹰那不急不缓的叫声令她不禁后背一阵阵发冷。
红柳弯下腰想把挽着的裤脚放下来,她担心草丛中会有毒蛇蚂蚁顺着裤管儿爬上来,有人却从背后把她抱住,力气很大,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红柳不知是谁在和她开玩笑,可那力气又不像女人,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扭过头,立刻被惊呆了。
见拦腰抱住自己的人竟是四郎倌儿,红柳立刻翻脸喝道:“你?你要干啥?快放开我!”
四郎倌儿涎着脸说:“别大惊小怪的,你也不是啥黄花儿大闺女,装啥假正经?这又没人,正好咱俩好好亲热亲热……”说着,将红柳扑倒在草丛里,用腥臭的嘴在她的脸上乱啃起来。
红柳怒了,用力朝他脸上抓去,疼得他撒开手,翻脸道:“大丫头,你装啥正经呀?谁不知道你和右派有一腿,跟我装啥假正经你!”
红柳被气得浑身发抖,抓起一块带角儿的石头,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你少跟我扯犊子,给我滚远点儿!你别以为姑奶奶好欺负。我念你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口气就算咽了。你要再敢靠前半步,我就让你好看。不信,你试试!”
四郎倌儿被噎在那里,抹了一把脸干笑道:“你快拉倒去吧!你用不着拿大咂咂吓唬小孩儿,像你这样的二水货,我见多了。老子今儿个不勉强你,强扭的瓜儿不甜。不过,你可别忘了你是妇女干部,不讲政治原则,让右派给你刷锅底。哼!不信我先放个屁撂这儿,早晚我会让你俩有好戏看!”说罢,四郎倌儿捂着脸,悻悻地走了。
望着四郎倌儿丑陋的背影,气得红柳两腿一软跌坐在石头上,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她没有那样。她正难过,大黄狗从后边赶上来,这倒霉的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讨好地往她腿上靠。红柳突然飞起一脚,骂道:“该死的畜生,该你咬的时候你又不咬了!”
大黄狗莫名其妙地挨了踢,“嗷!”的叫一声,却没往远跑,靠在路边的蒿草上,歪着头委屈地看着主人。红柳一把搂住它的脖子,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了下来。
“吆——吆——!”远处传来了郑学礼的喊山声,接着闪出一团红光和鸟枪的爆响,那声爆响在这寂静的山野里久久地回荡。
这一声撕破了夜幕的爆响,让红柳顿时觉得佛光照顶众鸟高飞,百花盛放钟鼓齐鸣,满天霞光五彩缤纷,恍惚有仙女站在云端,让鲜艳的花瓣纷纷扬下。耿红柳狠狠地抹去眼泪,她真恨这一枪不是朝乌四郎倌儿脑袋打的,而仅仅是为了恐吓偷粮食的社员或是野猪、黑熊。
马架子窝棚用塑料布和蒿草苫着,窝棚里混合着塑料布和蒿草的气味。马提灯的玻璃罩裂了一道缝隙,成群的飞虫绕着灯火盲目地打转,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些小蠓虫挤进灯罩烧焦了翼翅,灯罩内已有了一层蠓虫的尸体,渗溢出来的煤油和着它们的尸体一起燃烧,发出橘红色的亮光。郑学礼把灯光调亮,咬着干裂的嘴唇,用枪管撩开塑料布门帘,把目光投向那片黑沉沉的桦树林。
刚才还万籁寂静,不知道什么时候静谧的山野里开始喧腾起来,秋虫的歌唱犹如悠扬的轻音乐,那棵高大的桦树骄傲地站在乔灌树木中间,宛若首领一般,繁茂的树冠如同一把大伞,呵护着柔弱的灌木,呵护着孤女坟。
树下确实埋葬着一个姑娘,而现在,只能说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坟茔,原来的那座坟现在实际上就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了,郑学礼听说过那个埋葬在土包里的故事——
那是个长相极俏皮的女子。春心萌动的少女十六岁那年怀了个野种,父母反对她的自由恋爱,而她的身子却不可遏制地一天天臃肿起来……吊死那天正是八月中秋。临死之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红衣裳,吊死的时候,舌头吐到胸前,昔日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见过的人都说她的死相儿极其狰狞……养了这么个伤风败俗的女儿,做父母的觉得丢人无心正经安葬她,只草草浮厝在北沟口的崖头下,每当雨夜更深总有人能听到哭声,那哭声十分悲苦。后来,大伙儿凑钱请道士做了法事,重新选择坟地,为防止凶死的年轻鬼魅作祟,道士用桃木扦钉住女尸的手心和脚心。经过重新安葬,哭声虽然没有了,可埋葬她的那片树林却让人感到阴森恐怖无人敢去。这户人家从此便从东荒地永远消失了。
民间有种传说,凡是埋着孤女坟的地方都不干净,尤其身子虚弱的男人更容易冲着她的邪气。说法儿归说法儿,过去了许多年却也没怎么着,时间长了也就都不拿它当回事了,不想若干年后,不想却应验了一回——
东荒地搬来一户小两口儿。常言道,远怕水近怕鬼。年轻人初来乍到,对山里水里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就不知道害怕。这家是猎户出身。小伙子上山下“地崩子”,炸到一只狐狸。他背着炸烂了嘴的狐狸,下山时天已经黑了,在穿过桦树林的时候遇到了“鬼挡墙”。他围着这座坟茔足足转了一宿,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径,倒把坟四周踩了一条毛毛道儿出来,直到鸡叫才像从梦中醒过来。回到家,他便得了淫病加疯病,满嘴的胡言乱语,疯疯癫癫不说,也不管家里外头,掏出尿尿的家什就摆弄。眼见得人一圈圈儿的往下瘦,后来趴在炕上就起不来了,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还把手插进裤腰里,醒了还要。年轻的媳妇嫌丢人,扔下他回了娘家,半年后他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
呵呵,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天可是那个苦命姑娘的忌日,她死得该有多么的不甘心啊!如果在天有灵,今夜她本该闹出点古怪来才是。这样一想,郑学礼不禁笑起来。他的笑,是很阴暗的那种暗笑。郑学礼自诩为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鬼魅,之所以这么想仅仅是为了解闷儿而已,他也没有抱什么批判的态度。
郑学礼打量着那块荒诞之地,倒是由衷地渴望那片树林有生命存在,不,不能说是生命,应该称之为灵魂,他希望能有灵魂存在,能有众多灵魂存在……他忽然对自己怪诞的想法感到很荒唐,望着飞舞的萤火虫,感觉这个夜晚它们应该是快乐的。他的脑子里依旧充斥着荒诞不经的想法,想着那些萤火虫一定是怕那孤苦不安的灵魂寂寞,这样也就热闹一些,快乐一些。
郑学礼的脑海像宇宙一样苍茫,灯光映在他迷茫的脸上,他默想着“八月十五”这个不平常的日子,真担心这么想下去会把她召来,果然,那女子飘过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色的雾气来到他面前,立刻凝结成了一个生动美丽的姑娘——和传说中一样,火红的夹袄,长长的睫毛,澄澈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光洁的皮肤在月色下透着温柔的象牙色。
姑娘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郑学礼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叹息:“哎,真是很苦啊——”
“来吧!”郑学礼感觉到她的身子是那样弱不禁风,甚至还有一些温暖,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过来坐吧!”
“我说的是你呀!”她只是远远地站立并不靠近:“你苦,我不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死了,就啥烦恼都没有啦!”她的语调是幽怨的,哀伤的。郑学礼满含辛酸地说:“你也苦哇!年纪轻轻的,一朵花儿还没开就寻了短见……活着总比死了强吧?你要是活着,该多好!”
“活着有啥好?”她微微侧了一下身子,使郑学礼继续停留在梦幻里,“都知道刀子能杀人,却不知道人言也能杀人啊!唾沫都快把人淹死了,你说我还活得起吗?”郑学礼说:“那是因为人们太封建,还不时兴恋爱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