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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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困惑61 (2)

“我不懂啥叫恋爱自由,只知道你是临时受些委屈!像你们这样的人物,迟早会有出头之日,还有许多大事等着你们去做呢。今儿个本是团圆节,荒郊野岭上就咱俩,我给你唱个曲儿吧,省得你孤单……这曲儿我也好久没唱了。”

郑学礼看到她征询的目光,忙说:“好哇,好哇!”姑娘嫣然一笑,唱了起来——

闺女呀,今夜月白水清,

用不着心急归来。

闺女呀,莫愿苍天无眼,

用不着心急归来。

恨妹你华容比月娥命薄比窦娥,

闺女呀,只恨苍天无眼,

你才在劫难逃。

闺女呀,今夜月白水清,

九泉之下无冤魂。

保存贞节上青天,

你却死得不清不白。

……

这首《闺女谣》是那姑娘死后流传在东荒地的一首民谣,郑学礼听耿红柳哼唱过,只是没有像她唱得这般娇柔清婉,他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眼眶里有些潮湿,姑娘也唱得泪水涟涟。

郑学礼梦游似地站起身来,想跟她靠近点儿,还没等他走近,那姑娘却又悠然化作了一团彩色的雾气,歌声、肉体、温暖的气息全然消失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了飞舞的萤火虫,这一触即溃的结局让他感到了几分沮丧。他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些萤火虫,它们能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自由飞舞,而自己只能躲在黑暗里,羞怯的沉浸在充满色情的幻觉之中……

上辈子,上辈子,是不是是自己再度转入地下工作之后了呢,他好像已经记不太清楚了——1948年3月9日,东北民主联军开进吉林城。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打得好来打得妙(呀)打得妙,

打得热闹真热闹,

年轻人,

火热的心,

跟随******向前进……

人们就是唱着这些歌谣,扭着欢快的秧歌迎接解放的。那时候,人们与庆祝抗战胜利,与庆祝土改胜利,与庆祝公私合营的心情完全不一样,郑学礼永远保留着那份弥足珍贵的记忆。

东北民主联军主力向吉林古城发动了总攻击,两天后,地下党组织向各个秘密支部下达了通知: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为了防止反动派垂死挣扎,防止地痞流氓、社会渣滓利用新旧政权叠替中可能出现的政权真空进行抢劫和其他犯罪活动,地下市委要求各支部按照近两个月来反复研究迎接解放的方案立即付诸行动。

伟大的中华民族呀,自从黄河发源于巴颜喀喇,自从轩辕驾着指南车在大雾中与蚩尤酣战,自从河出图,洛出书,文王演周易孔子修春秋,在你漫长、悠远的历史长河里,曾几何时能像现在这样,为即将开创的新纪元而令人振奋呢?——身为省立模范中学教员,三个平行支部之一的书记,地下市委候补委员的郑学礼,早已沉浸在为即将取得解放战争最后胜利的欢欣鼓舞之中。

省立模范中学大约有450名左右的学生,学校里反动教员居多,校长傅魁伍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党棍,还有像大特务岳希天这样的教员在学校里教书,这是一个典型的特务学校。

吉林第一次解放,大批地主富农在土改中被镇压,逃亡的也不少,地主富农子弟常因没钱或想家整天哭哭啼啼,给那些处在中间摇摆不定的同学带来很大的消极影响,他们被狭隘的同情心所蒙蔽,认为共产主义运动太残酷了。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郑学礼接到联络员的通知后,决定打破单线秘密接触的常规,连夜把他所联系的四名党员、十几名盟员召集到学校那个久已废弃不用的锅炉房的地下室里,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然后用短促有力的话语给他们布置了任务。

在攻城的隆隆炮声中,十几个人初次相聚都显得格外激动,更为即将建立的新中国而欢欣鼓舞,同时,他们也为有郑学礼这样勇敢、这样干练、这样精明、这样富有忘我精神和丰富对敌斗争经验的领导者而感到放心和自豪。

回到宿舍,正是午夜沉沉的时刻,他们按照计划,分头唤醒了所有住校的教工和学生。郑学礼说道:“同胞们,同学们:现在,大军就要进城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统治和几千年人吃人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天亮了!一个繁荣、富强、自由、平等、人民当家作主的崭新的民主国家就要诞生了!

同胞们、同学们,根据局势发展的需要,我们要组织起来保护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工厂、我们的水电厂和我们的城市,保护一切属于人民的财产,凡是愿意参加的,到这边来领袖标。”

郑学礼亮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印着“****”字样的旗帜和袖标,教工和学生们的脸上呈现出了惊喜的表情。本来学校里还潜伏一些国民党特务和被镇压的地富子弟,前不久被省党部“四人小组”招去和共产党“决一死战”去了,剩下的都是正派的教工和进步学生。没等天亮,在地下党员和秘密盟员的带动下,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新社会的主人,新时代的先锋!”等豪言壮语的激励下,他们佩戴上红袖标,撬开体育室,拿起童子军军棍作武器,高呼着“中华民族解放万岁!”的口号,列队向校外重点保护目标走去,还有一部分人在一名党员的组织下护校……

郑学礼强迫自己从历史的烟云中走出来,山下的灯火交替熄灭,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叫声和一两声狗咬。东荒地宛如一艘夜航的大船驶离港口,向大海的深处飘逝,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扬起了告别的手臂,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世界所抛弃,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地富反坏右”排行后,因为痛苦和沮丧而制造的那起自杀未遂事件的始末——

郑学礼曾经因为绝望多次想自杀和杀人,每次在付诸行动之前,都考虑到存在诸多困难而终止,这些困难绝非是他的胆怯和善良,趁着最后一顿晚餐——两个窝头,一碗土豆汤还没有完全消化,他拖着绳子来到场院,一边走一边听见胃里咣里咣荡地响,好像一辆大粪车。

郑学礼经常想出奇制胜,经常想创新,但东荒地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即便寻死,也必须沿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法——上吊。

郑学礼对这种死法很有意见,毕竟很多人都用过也是很没意思的一种手段,使人直到死都体验不到生活的新鲜感。他握着绳子,在场院的石磙上坐下,他要完成自杀之前必须有的一个短暂的停顿,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也似乎成了一个通例,一套固定程序中的一个环节。

没有人教导自杀者如何寻死,但每个自杀者又都会不自觉地重复这种古老的习惯,想必自杀和杀人一样,在数百万年之前就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遗传密码……最终,郑学礼为创造力枯竭而感到伤心无比,既然政治欺骗都没有玩出什么历史的新花样儿,也就不必在为自杀方法和程序上落入前人的窠臼而感到羞愧了,尽管有两滴清泪流下来,但它没什么深刻含义,不过是自杀前要履行的程序之一。

粗糙的石磙子保留着白天的温度,这表明整个世界只有它和他的屁股是有感觉的。一切都想好了,想通了,当所有的记忆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之后,也就意味着遗忘。其实,他并没有想好,没有想通,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想好、想通,但他却真的以为自己是如此通达。

场院里弥漫着谷草的气味,一股暗香在地面浮动,没有风,但有气流在脚下涌动,一旦摆脱了精神上的痛苦,便不去考虑什么身份、境遇、前途、责任了,即使是黑暗中的风景也能呈现出缤纷的色彩。

郑学礼捋着绳子,那是一条用旧的麻绳,柔软而且光滑,在温暖的夜风中像一条死长虫,这让他觉得有一丝阴森的仇恨和令人心悸的爱意纠缠着从心底冉冉升起。仇恨和爱意皆没有目的也没有对象,仅仅是一种冲动,一种滋味。他努力捕捉这种体验,但转瞬即无,心头又只剩下了濒死前的空茫,而作为程序里的那两滴清泪,实际上不过是体内的分泌物而已。

那年,郑学礼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在他用手枪将傅魁伍的脑袋击碎之前,这家伙居然冲他微笑,这让他知道这家伙死得心甘情愿,使他认为他真正该死……他蓦然发现,月光从遥远的天际漫过来,犹如雨露滋润着干涸的土地。月亮好大,那样的月亮和月光只能出现一次,后来他看到的所有月亮,都不过是那轮圆月的复制品。地球表面变得和月球表面一样氧气稀薄,那轮君临在树梢儿之上的月亮却变得跟太阳一样充满着朝气和生机,枝干叶片历历在目,向上伸展挣扎,似乎在喊叫,叫声从旷野的尽头折射回来,在他头上回荡。树的呼叫惊醒了他,发觉头上已长满蒿草,他已经在石磙上坐了许多年……

月亮放射出来的幽幽的蓝光,把大地淹没在蔚蓝色的海洋里,似有水波在抚弄他的须发,像父亲的手从空中伸下来,令他手中的死蛇复活了——那不过是他的手在颤抖。最终,郑学礼没舍得把绳子套在脖子上,而是提着它趿拉着鞋“吧唧”“吧唧”地又返回了住处。

这次死亡演习,让他明白了处决自己的艰难。他想,一定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寻死过而又缺乏勇气去死。要想了断自己谈何容易?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样儿轻松,人类至少会自动消失掉百分之八十,可能还不止……郑学礼从颓废中走出来,对着山下扯开喉咙呐喊起来,觉得胸中的郁闷依旧无法排解,这才朝天上开了那一枪。

——硝烟尚未散尽,耿红柳来了。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再次令红柳感到一阵作呕,像吃了一只苍蝇。她还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争吵:“难道就这么忍了不成?”“忍了吧!忍了吧!”“可忍字是悬心头的一把刀啊!”“那也得忍!小忍成仁,大忍成佛,这话你爹常说,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想成佛!”“你能怎样?”是啊,不忍又能怎样呢?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寡妇,出了这种事,肯定会有人指指戳戳说三道四,说她熬不住了去勾引人家四郎倌儿。

红柳给郑学礼擦拭着眼镜片,像有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让她难受到了极点,而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体内的躁动。

郑学礼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味令她着迷。她幻想着把自己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躯体埋在他怀里的那种快活之感,尽管有过做女人的体验,可那种体验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种久违了的快感在体内形成了一股股汹涌的波涛,她确信只有来势汹汹的波涛才会冲刷掉一切肮脏和痛恨,她要把肮脏和痛恨丢到黑暗的风中,让它与灯笼鬼儿作伴去吧!

郑学礼从她那双勾人心魂的复杂的眼神里,已经察觉出一个不安分女人内心的全部秘密,在这个秘密的驱使下,在这份温暖的被金黄色充分渲染的寂静里,这个十足的女人的额头、鼻子、嘴唇,甚至手臂都发出一种惹人瞩目的光晕,还有那要把自己妆扮得漂漂亮亮的坚强的意志。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魅力,是一只豹子,也可以是一只接受爱抚的小猫,在对方的凝视下,这个被本性驱使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无所顾忌的豹子,她决心要与这个男人一道去实现一个伟大而辉煌的过程。

红柳俨然成了两个女人的综合体,时而是那个虚幻的姑娘,时而是真实的耿红柳,郑学礼完全是被动的,木木地接纳着她们,她们的手紧紧握着他,牵动着他的思想,一张滚烫的脸伏在他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唇上,这种细微的动作,令风风火火的寡妇更加****如狂,眸子里透出妩媚动人的光点儿。

红柳钩住郑学礼脖子,把丰腴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滚烫而饱满的乳房快把他坚硬的肋骨溶化了,她试探着把嘴唇贴过去,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气味愈发浓郁,郑学礼被强烈的欲望和无法摆脱的恐惧折磨得十分痛苦,就在他痛苦不堪犹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她的舌尖滑入他口中,倏忽之间,她感觉到身体随之漂浮在热烈、黑暗而又温暖的夜风里,陷入一种美妙的神魂颠倒的运动之中……那一刻,郑学礼听到了被囚禁已久的野狼冲出牢笼时发出的酣畅淋漓的吼叫,搂着红柳光滑柔软的后背几近昏厥,茫然地轻呼了一声……

后半夜的月光发出惨白的清辉,显得格外亮。这是一个宁静而疯狂的夜晚。年轻的寡妇耿红柳,把哀怨融作爱迷醉自己,去亡自己;右派郑学礼则像吸食鸦片一般,明知会毁掉自己,却在吸食中得以生命的极尽畅美;那姑娘一脸的忧伤也荡然不见了,笼罩在心满意足的灿烂下面。极度的宣泄之后,他们如同低等动物,发毛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