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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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困惑67 (2)

平常屋里的女人耍点小脾气,遇到点儿心不顺哭一通儿闹一通儿,或者嬉笑无常也是常有的。原来异常冷漠的女人,突然一改常态变得温柔体贴了,超乎正常的热烈或者风骚,男人们反倒觉得这样还真挺好。女人嘛,就该这样!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们闹腾得就出圈儿了,疯疯癫癫,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时号啕,笑时狂乱,夜夜疯狂就使得男人们无法招架了。

这些女人变得犹如失去控制的钟摆,男人们开始着急了。自家院里、碾房里、供销社里、路口上,随处可见狂笑或者疯哭的女人,有的打情骂俏,有的扭胯乱舞,也有的倒地吐白沫。闹过之后,她们虚弱地瘫在地上或炕上,厌食厌睡,又厌做活计,不是傻乎乎地昏睡,就是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缩在炕角不动窝儿。人们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慌了手脚,孩子们更是被吓得不敢哭。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纷纷涌向队委会,或者去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从科学的角度,把这些病人诊断为群体心因性精神障碍,可又不全像,仅凭他那有限的医学知识,面对这样一群患者根本就束手无策,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家里也不安宁,他老婆也正寻死觅活呢,稍没留神,也被抓了个满脸花。人们议论纷纷,一致认为是因为拆庙引起的,你笨想吧,你把窝儿都给人家端了,不找你算账才怪!

这件事惊动了官府,县长打电话严令当地衙门,必须坚决镇压此等封建迷信活动!捕头成老狠儿带领捕快们冒雨来到现场勘察。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湿滑的大柳树,坐在树杈上高声喊叫:“乡亲们,老少爷们,你们都别再磕头啦,磕头上供都是迷信!有白面馒头有小鸡儿这些稀罕物孝敬家里的老人多好,送这来多白瞎呀!”但他的话没人听,树下依旧是一片“嗡嗡”的祈祷声。恰巧这时,树窟窿里又飘出了雾气,成捕头从树上溜下来,从腰间掏出一把老掉牙的驳壳枪,对准树窟窿连扣了三下扳机,可却只“当!”“当!”响了两枪。人们惊愕地看着大树,雾气照飘不误,大胡子捕头愤怒地拎着卡壳的手枪,黑脸一下子变绿了。盛怒之下,下令把妖树给炸了……

门从里边被推开,把神思恍惚的子建吓一跳。接替乌常懋的老更夫佝偻着腰,提着一只竹篾壳的暖水瓶,跟在几个学生后面走出来,看见子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子建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哪几个同学脸色都很难看……现在,屋子里剩下了那四个人,子建明显感觉有些气短。

耿红柳跳崖自杀后,四郎倌儿大病了一场,他虚弱地躺在炕上,整夜整夜做恶梦,一忽是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耿红柳伸出双手死命地掐住他的脖子,一忽是满嘴血污的郑学礼搀扶着耿玉崑站在他身后,耿玉崑拎着滴血的杀猪刀横眉立目,郑学礼微张着没牙的嘴冲他冷笑……梦魇中,他大汗淋漓的挥舞着手臂在空中乱抓……

大病初愈的四郞倌儿一下子消瘦衰老了许多,眼神和精神头儿都大不如前,可他却像从前半生浑浑噩噩的梦中清醒过来,换了一个人。看见子建也规规矩矩地站在墙根处,用少有的平和的语气说:“他们几个都已经交待了,现在轮到你啦!”很显然,他所说的“他们”就是指刚出去的那几个学生,“他们说,你知道厕所里的‘反标’是谁写的……”“什么反标?”子建怯怯地问,随即满脸窘态,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儿。听大人说,凡是偷看鸡下蛋的小孩儿,遭到怀疑时脸都要红,现在他的脸便红了。

四郎倌儿强打精神:“有人揭发,是郑学礼指使人干的……他现在的罪名又多了一条儿——不仅是右派了,还是现行反革命……流氓。你的叔伯姐姐要不是跟他搞破鞋,也不能死那么惨……你可要跟他划清界限啊!”

耿子建愈发搞不明白他们要问的是“反标”的问题,还是“破鞋”的问题,还是“划清界限”的问题了。成老狠儿的黑脸一直阴沉着,像正在酝酿一场风暴的天空:“郑学礼的一举一动,都在公社的掌握之中……你是革命小将,要经得起考验,更要应该知道究竟是灰热,还是火热。”

耿子建更懵了。早些年,他只知道郑学礼是什么右派,可究竟啥是右派呀?什么是反革命他好像知道。他在小人儿书里看过,一个破衣拉撒的秃顶瘦猴儿似的老地主,在床底下埋着手枪和变天账,可郑老师哪会埋枪和变天账呢?那么,不埋枪没有变天账咋能成反革命?

耿子建正在看着窗外低空飞舞的燕子发呆,田佩仁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响亮而奇特的喷嚏,把他吓一激灵。他偷看了一眼成老狠儿,成老狠儿目光如炬,再看一眼四郎倌儿,他的嘴角儿歪歪着现出一种病态,他又把胆怯的目光移回田佩仁的黑脸上。

田佩仁不失时机地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又像吹喇叭似地擤了一把鼻涕,揉了揉硕大的酒糟鼻子,用皮鞋前尖儿辗灭烟头,不耐烦地说:“有人看见耿红柳临死之前跟郑学礼在一起,然后她就跳砬子了……想好没?想好了就麻溜儿说,要变天了。”成老狠儿唬着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反标’事件他脱不了干系,他更要为耿红柳的死负直接责任……天要黑了,你再不说就把你带派出所去关起来。小小年纪就蹲了笆篱子,这辈子可就完啦!”

子建的嗓子里像堵了一块火炭,火烧火燎地疼。四周是那种令人可怖的寂静,空气中郁闷的成分迅速增加,大气压也似乎在一秒钟之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感到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也不顺畅了。

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操场,翅膀几乎触及地面,一种不可缓解的压抑,这种全身都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压抑已经变得难以忍受,如果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它在迅速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能放松缓和下来的话……风刮起来了,乌云夹着闪电很快覆盖了天空,低飞的燕子不知了去向,开始是几个豆粒大的雨点,急先锋一样降临到地面上,顷刻之间,更多的雨点不容置疑地落下来,把尘土砸得四处飞溅,转眼,积水里飞溅起成片的水窝窝儿……

季广兰看见子建被二邋遢拉走,以为两个孩子去哪玩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见要变天了子建仍没回家,急忙去牟家打听子建的去向。

牟鸿禧正握着笤帚疙瘩,“修理”孙子的屁股呢。二邋遢趴在炕沿上,裤子堆在脚脖子上,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满脸鼻涕哭着交代,厕所上的字是他写着玩儿的……季广兰闻听,气得直跺脚。

季广兰嘴唇青紫脸色灰白,皮肤上布满了鸡皮疙瘩,她将脸上的雨水抹去,冲着四郎倌儿嚷嚷开了:“你咋连孩子都欺负,你还是人不是人?当真把孩子吓着了,我跟你拼命!”所有的人都感到愕然,她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拉着子建又冲进雨中。

子建隐隐听见有人说:“这疯婆子,真够厉害的!”“嗯!先抓了再说……”“抓吧!”子建心一沉:他们说谁呢?抓谁?抓我吗?不可能!哦,一定是郑要抓老师。

其实,二邋遢说的并不准确,下午确实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找过郑学礼,可他们并没有把他带走,而是由陆峥嵘跟他谈了一次话,把白桦入狱和女儿病死的情况向郑学礼作了通报,并对孩子的不幸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劝他别太难过……郑学礼没有像常人那样睚劈眦裂,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以至于使得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