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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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困惑68

郑学礼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来看郑先生。他没有将这些不幸的消息告诉父亲,而是破例为老父亲做了几样菜,还烫了一壶酒。他给父亲满上一盅儿也给自己倒满,郑先生示意儿子先喝,郑学礼仰脖将酒喝下,顿觉食道一阵火烫,脸颊渐起红潮。

郑先生眯缝起眼睛注视着儿子潮红的面颊,说:“这酒量是天生的,咱爷儿俩这个酒量啊,再练也练不成个李太白……太白之酒三分剑气七分豪迈,秀口能吐出大半个盛唐来。你我虽也是读书之人……纵然是醍醐灌顶……咳!”

老先生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接下来要说点什么。郑学礼明白父亲的意思,但他没去接父亲的话碴儿,而是夹了一口菜慢慢地咀嚼着。

起风了,风吹得摞在烟囱脖子上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窗户猛地被吹开,油灯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连风带雨灌进来,淋湿了炕里的铺盖,郑先生吃力地爬上炕把窗户关上,郑学礼连划三根火柴才重新点上油灯。

郑先生的双颊和眼睛更加凹陷得惊人,额头上的皱痕像刀划过似的显出一道道深沟,一开口,他那长而尖的下巴像是要掉下来,但不开口的时候,又叫人觉得仿佛全人类的善良和忧患都集中在他那张苦难的脸上了。

郑学礼看见父亲的眼窝儿中蓄满了浑浊的老泪,腿脚也像突然一下子变得不再灵便了。他端起酒盅儿,嗓音干涩地说:“爸,我敬您!”郑先生坐下来,平静地说了声:“你喝吧!”

郑学礼仰脖又喝了一盅儿,他并没有急于将酒吞下去,而是闭上眼睛,让这股液体在口腔里自由涌动,慢慢地品味着那辛辣的滋味。半晌,他听到了自己的喉管“咕噜”一声响,鼻腔和眼窝里一齐涌满了酸楚。

郑先生也把残酒喝了,放下空酒盅儿,用筷子敲击着桌面儿。“梆!梆!”两声,平仄有致地低吟道:

水调乍起,

红潮满江东风作。

妙语珠玑谁人和,

巧弄华章,

换得乌纱落。

……

吟罢,老先生将一杯白酒倒进嘴里,闭上眼睛久久不肯睁开,任两行老泪肆意横流。

郑学礼闻听父亲说起读书,说起李白,现在又吟起《醉落魄》的词牌,既是解说自己也在为他唱响了悲歌,他苦笑笑,见父亲几杯苦酒下肚已经歪身醉倒,拉过棉被给他盖好,把仅有的几十块钱掏出来,塞到父亲枕头下面。他站在屋地上长久地注视着父亲,望着他那安详得如同婴儿般红扑扑的面腮,也止不住热泪涌现。

窗外狂风大作,郑学礼跨出门,泪水忍不住汹涌而出,滚烫的眼泪流过水淋淋的脸膛,汩汩地坠落到地上。

郑学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江边,屈下了他那瘦削修长的身躯跪了下去。他仅仅是跪着,尽管头顶之上的霹雳一刻没停,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任雨水在脸上冲刷流淌,任天公肆意咆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竭力向远方眺望着,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整个世界都是湿淋淋混沌沌的,雨水把他俏皮的卷发淋得贴在了脸上,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日出,有的只是脚下的一片虚空,仿佛耿红柳从高高的山崖上纵身跃下却没有坠地,而是牵着女儿在无垠的幽冥里漂泊,无底的寒泉使她们的手拘孪着,握着虚空,他也跟着她们一点一点地朝着黑暗的无底的深渊中沉没,再沉没,直到冰冷的江水呛进了肺管,他才又一次想起了老父亲,瞬间他感觉到泪水依然是滚烫的……

暴雨纵情地泼洒了一夜,这是一场罕见的暴雨。

雨过天晴,太阳从卧龙峻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玫瑰色的霞晖在群山和江面上弥漫荡漾,受到惊吓的水鸟儿也从恐慌中苏醒过来,起先试探着啾啾叫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汇成了秋晨雨后凄美的旋律。那些托着水珠儿的衰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麻木的人脸,人们寻着郑学礼投江的露水朝荒滩上汇集,他们的心情不同表情各异,但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脚步匆匆。

江水又涨了很多,浑身泥浆的郑学礼躺在郑先生怀里,瘦长的双腿浸泡在水里,白衬衫贴在身上,他的身子伸得老长,一只鞋已不知去向,脚趾在水里奇怪地张着。他的两只细细的手安静地放在胸脯上,手指弯曲着,灰白的头发遮不住宽大的额角,怨艾不平的眉毛蹙在一起,细密的水珠儿结在睫毛上折射着太阳的金光。

郑先生坐在泥地上,目光散漫而短浅,脸孔像石膏假面一样僵硬,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语无伦次梦呓般喃喃自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突然,他发疯般抽打起儿子的脸来,随着他的击打,郑学礼的身体震颤起来,那震颤一直传到被泥浆弄脏的脚趾上。

郑先生痛苦地哭号道:“作孽,作孽呐,算我白养了你一场。你这个懦弱的东西,既然想死,你就去死呀!你还爬上岸来干什么?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孬种!咳咳咳——”

郑先生像个无靠的孩子嘤嘤地哭着,眼泪像无数条蚯蚓顺着皱巴巴的脸颊往下爬,渗进乱蓬蓬的胡须里,又变成黑色的水滴,滴在他那并不洁净的前襟上。听着他的哭喊,看到一向被人尊重的郑先生这般凄惨,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浇了一瓢滚油,连血带肉一起燃烧起来。

悲戚中,郑学礼缓缓地爬起身来,光着脚幽灵般摇摇晃晃地朝着停在远处的北京“210”吉普车走去。郑先生突然一跃而起,抡起烟袋重重地打在郑学礼肩胛上,“咔嚓”一声,一直被人们视作象征着郑先生学识、智慧和人格尊严的乌木烟杆儿顷刻间折成了两截儿。郑学礼一哆嗦,身子晃了一下,转过身双膝跪地,紧紧搂住父亲的双腿,把脸贴在父亲的大腿上。

成老狠儿站在吉普车旁,双手插在裤兜里,沮丧地踢着路上的石子。两名县公安局的警察来到郑家父子跟前,一个从制服下面摘下手铐,戴在郑学礼的手腕上。看见儿子被带上汽车,郑先生倏然明白了,郑学礼不应该死,他应该和自己一道,看看这个世道还能乱多久,看看这个世界最后究竟能是个什么样子。

郑学礼走了。人们看见他临上车时浮肿的脸是扭曲的,他那令人不可琢磨的神情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永久的谜——谁也不知道他这是去哪儿,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