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纤儿只是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地坐在白色树木的中央,镜子般光华的地面倒映出了云纤儿小小的、单薄的身躯,她看上去如同一朵开在冰层中的花朵,颤颤巍巍。
她恍惚觉得这样的歌声似乎在前世依稀听到过,她们是谁,她们在唱什么,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仿佛是出生前就萦绕在梦里的不详的咒语。
那些苍白的少女如同冰雪幽灵,冷冷地看着自己,然后,她们忽然变得狰狞,冲着她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魔鬼的孩子,是你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你可以徜徉在阳光下,我们却只能永远被封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你会得到报应的。”
“你以为牺牲我们,就可以摆脱你罪恶的诅咒吗?不,你毕生也无法摆脱,你受到的诅咒,已经深入到骨髓里了。无论你装得多么无知,多么纯洁,你的生命都是罪恶的,你注定一生一世活在阴影之中,永远孤独寒冷。”
“多么可笑啊,你居然妄想得到爱,那可是你一碰就会碎掉的东西啊。魔鬼的孩子,注定一生无法得到真爱,无论你多么卑微地乞求上苍,上苍也绝不会怜悯你。无论是你爱的人还是爱你的人,都不会得到好的下场。就算你被很多人爱着,也注定会孤独地死去。”
云纤儿捂着耳朵,拼命地摇着头,然而那些凄厉的声音还是如同锥子一般,一字一字刺入她的耳中,被无限放大,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宛如来自天际的滚滚雷霆,带来了世上最严厉的谴责。
恍惚间,云纤儿仿佛看见那些少女的头在同一时刻咔嚓一声,一齐断裂,如同被尖利的指甲齐根切断的花蕾,纷纷滚落在地上。然而在落地的一刹那,这些苍白的花蕾居然诡异地盛放,开出了硕大的花朵。
云纤儿的心已经被恐惧填满,她仿佛失去了知觉,只能拼命地向着宫殿的大门跑去。然而,那些花朵的蕊心里却攀爬出了无数的白色藤蔓,如同蠕动的长蛇,纷纷向她攀爬过来。她的脚下微微踉跄,便跌倒在地,于是那些白色的蛇便疯狂地缠上了她的咽喉,她感到窒息,意识仿佛已被这巨大的压力生生勒碎。
那一刻,女孩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惊恐了,失声惊叫起来。“晨浩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云纤儿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一瞬间,强烈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还未来得及惊呼,便感觉一双手把自己揽入了怀中。
“孩子,别怕,婆婆在这,没有任何人会伤害到你。”冰婆婆温柔地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柔声安慰。
云纤儿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冰婆婆慈爱的笑,她忽然啜泣一声,轻轻哭了起来。“婆婆,纤儿又做那个梦了,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梦魇总是缠绕着纤儿,永远也无法摆脱。”
冰婆婆轻轻地道:“纤儿,好孩子,那只是一个梦,你不必太害怕。放心,你已经回家了,在宫里,是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的。”
云纤儿微微怔了怔,然后她从冰婆婆怀中坐起,抬眼望去,才发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她睡在一张铺着白丝绒雪纺纱的宽大柔软的床上,洁白的轻纱从床的周围垂下,宛如下了一场淡淡的雪,床边挂满了雪白的千纸鹤,上面还系着一串串金色的铃铛,叮叮当当,如同清脆的歌谣。
是的,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宽敞华丽的房间依旧如同云雾中的天堂,弥漫着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息。四壁是刻满了美丽图案的洁白大理石,房间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喷泉,轻轻地吐着水花,泉池底下,是一颗颗鸽蛋般大小的明珠,素净而淡雅。
似乎想到了什么,云纤儿紧紧握住了冰婆婆的手,眼中的光芒急切而紧张,她颤声道:“婆婆,晨浩哥哥他……”
冰婆婆叹了口气,道:“纤儿,你放心,那个小子没有受伤,他很好。并且婆婆已经向魔尊保了他一命,所以他以后也不会有事。纤儿,这样你可以安心了。”
云纤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便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身子一软,重新躺在了床上,微笑着喃喃:“晨浩哥哥没事就好,纤儿就能放心了。”
冰婆婆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和疼痛,“纤儿,为了那个小子,你居然如此委屈自己,婆婆替你心疼啊,你这样做根本就不值得。”
云纤儿却只是静静凝望着天花板上雕刻的美丽的天国图案,唇边的笑宛如一朵安静的小白花。她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淡淡的,如同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弦。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冰婆婆的身体却随之一颤。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眼前的云纤儿仿佛和另一个模糊的映像重叠,她们的神情是如此相似,就连说话的语气也那么相像。
然后,冰婆婆看到云纤儿再次熟睡过去。她太累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冰婆婆为她掖好了被角,缓缓放下纱帐。月光亮如霜雪,皎皎在她的床头流泻,她的脸就浸在月光之中,美丽得恍如梦幻。
睡在宽大的床上,她显得那样的娇小,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她的翅膀还没有完全舒展,美丽的脸上依旧带着童真和稚气,然而即使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花蕾,却已经流露出了惊人的美丽。那种美丽宁静而空灵,恍非这世间所有。
冰婆婆心疼地看了一眼睡梦中的云纤儿,眼角一滴泪悄然淡去,然后她吩咐素香和丝月,好好照顾云纤儿,便转身走出了云纤儿的寝宫。
月光,宛如银色的海洋,浸润着大片盛开的雪色蔷薇。
夜色冰蓝,远处的天边流淌着绚烂的极光,宛如镜子里绽放的华丽烟花,虽然五光十色,绚丽夺目,却终究无法触摸,甚至,无法想象。
一如瑰丽宏伟的雪薇宫,即使世间所有美丽的辞藻堆砌在一起,也不足以描摹出这座宫殿的一角。或许九天之上的阊阖广寒,西方极乐的梵音天堂,也不如这座宫殿一般辉煌而绚丽。
大片的雪色蔷薇延绵数里,在夜色中悄然绽放,宛如月光之海中飘起的水晶花灯,轻轻托起那些自夜空中洒落的银色碎屑。
花海之中,无数只夜光蝶在银白之光中悠然起舞,蝶翅轻摇,宛若片片飞花,摇光照影,凝光敛雾,仿佛在用自己的语言,讲述着一个唯美的童话故事。
花丛中心,是一座玲珑小巧的竹楼,楼并不高,却宛如一株碧玉装成的绿树,在雪白的花丛深处撑起一把碧绿的大伞。竹楼顶端万花齐坠,层叠相因,露出各色娇蕊,宛如碧色秀飐之上簇拥着斑斓锦绣,彩光漫漫,丽雾流辉。
夜风拂过,一时间,似乎连月光也荡漾起来。
竹楼之中,一个女子静静凭栏独立,她仿佛是一块透明的琉璃,月光穿过她的身体,便被映成璀璨的光华,宛如万多洁白的花朵滋生于皓雪之上,圣洁不可方物。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仿佛成为了她的陪衬,不再耀眼,不再夺目,只有她,才是万物目光的焦点,只要那洁白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之中,眼睛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便是云纤儿的母亲,雪薇宫的宫主,云雪妍。
雪薇宫主,仿佛一道纯粹至极的光,自宇宙初生时就已存在,不管沧海变迁,星河流转,她依然是天地间最为皓洁的光。
花影摇曳,她轻轻转身,她的容貌浸润在月光之中,美丽得恍若虚幻。若然有人见过了那样的容颜,那么,天地间的一切,都将会变得丑陋不堪。
月影洒落,却在她的周身暗淡,宛如月神的赞叹,去点缀着那一抹空灵的美丽。何以凡世之中竟会有如此的绝色美丽,就算天堂中的女神,或是云宫中的仙妃,在她的面前,都显得那么平庸。
她是云纤儿的母亲,却不同她那般娇弱柔婉。似乎岁月、风霜,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伫立在虚幻的月光之中,夜的飘逸、花的艳丽、风的空灵、星的璀璨,尽皆洒落在她的身上,然而这些美却都如同无足轻重的轻巧饰物,只是随意地佩饰在她的雪衣之上,静静点染着她绝代的风华。
然而,皎洁的夜色中,似乎有淡淡的飞雪围绕着她,结成片片晶莹的霜花。雪薇宫主,一如万里雪峰之上盛放的优昙,宣示着她万古不化的寒冷。她的冰冷犹如实质,渐渐凝成一缕冰寒的雾气,仿佛可以冻结万物,甚至将太阳冰封,然后粉碎。
云雪妍转过头,斜倚着白玉栏杆,优雅地坐在软榻之上。丝绦般的纯黑长发在她雪白的肌肤和衣裙上层层展开,眉黛如画,目似秋水,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朵白色的昙花之上。
那是一株孱弱的白色优昙,独自养在水晶碗中,在漫天的清辉之中随风摇曳,显得那么寂寥。她沉静如水的目光潜波入夜,静静地从优昙周围流淌而过,仿佛得到了她目光的滋润,优昙变得愈加洁白。
比起那些如雪的白色蔷薇,这株幽昙显得那么纤弱、苍白,月光的轻寒似乎可以轻易地穿透它,让它玲珑剔透,宛如透明。
月亮升到高处,夜空的云倏然被强盛的月光穿透,卷涌变幻,舒卷聚散,犹如水的容愁,犹如丝的乡梦。
空灵的月光照在花朵之上,优昙似乎在一瞬间吸收了月光的灵性,获得了奇异的生命力,不再孱弱,而是逐渐变得饱满,犹如吸饱了水的种子,一点点膨胀、伸展。
云雪妍冰雪般通透的眸子终于露出了一丝彩光,仿佛她特别关心的事情即将就要发生了。于是她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株优昙。
漫天星辰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细小的碎钻,将己身的光芒尽皆投在雪白的优昙之上,花苞上星纹流转,如同被嵌上无数明珠,熠熠生辉。
这一刻,紧紧闭合的花苞,竟然绽开了一道裂缝。风吹过的时候,会听到花在绽放时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