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明悄悄买下了这栋房产,唐子怡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代价说服那位顽固的连支票都不愿意接受的古董老房东。不过,话说回来,多亏了他买下了这栋房子,房产上写的是唐子怡的名字,所以,他算是给自己的结局找了个暂留所,不至于流浪街头。
他没有按照方亚嫣的安排住进高级公寓,而是选择这里,这里有她使用过的物品,她的味道,还有她的某种习惯,比如说,害怕忘记带钥匙,就会把钥匙藏进门垫的下方。
敲了敲门,无人答应。唐子怡从老地方取出一枚新的钥匙,看来门锁已经换过了,不是她以前的那副,而这个习惯还保留着,就好像她随时都会回来住一样。
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了半个圈,门只是轻轻带上,并没有牢牢锁住。
屋子里铺面而来的是清新的风,淡淡的,秋日里浓醇的风,夹杂着果实的成熟和叶子掉落的腐败,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杯复杂的鸡尾酒。
房间里收拾的很整齐,简单的家具陈列摆放,阳台上种了各色的花草,碎花布小窗帘半遮半掩,窗户是打开的,风把窗帘轻轻吹气,微微舞动。床上铺着的是她以前使用的床单,浆洗的有些薄,而且已经褪了色,但是很干净,甚至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
这一切,就好像,她还住在这里一样。
心房猝然不防之间被人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统统涌上心头。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她没有见过他!只愿她从没有见过他呵!那该多么好,那该多么好呵!
“妈咪,你哭了!”唐小西脆生生的声音怯怯地提醒着她。
唐子怡慌张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果然,湿湿的。她把小宝放在床上,踉跄着扑到阳台,反手把门带上。
整个人贴着墙壁软软滑下,阳光如此明媚,照得整个人都会融化,就好像冰激凌一样的融化掉。
所有的泪,在婚礼上他不辞而别时的眼泪,拒绝与他结婚时的眼泪,被他误会推倒在地时的眼泪,用失去孩子做借口拒绝他的眼泪,飞机场上目睹他离开时的眼泪。这些不曾真正落下的眼泪,当理由充分而她无法哭泣时候的眼泪,终于可以尽情的落下来了。
她从来不曾想过要对任何人说出真相,即使是程朝翼也只是模糊的猜出一星半点,唯有那个见过一面的混血男人,反而比她自己更了解事情的本真。
在他戳穿她的伪装时,她的坝堤已经毁于一旦,可是她不能哭,那个时候她真的很想哭,很想趴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呜呜的哭,使劲的哭。
她的委屈,她的隐忍,并不是期望得到回报,却在心底的某一处,暗暗渴望会被人察觉,渴望被人了解。这是一种非常隐秘的心态,隐秘到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现在,她的心反而更加安静,哭出来的那一刻是很痛快的,没有声音,她微微仰起头,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进脖子里,冰凉的味道。所有的故事随着她的眼泪就这样溜掉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当她不曾哭泣的时候,或许心里还会心存幻想,当眼泪可以掉下来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学会接受。
手触到门把,却无意中与另一只开门的手碰到了一起。她要从里面拉开门,而他已经帮她推开。
因此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遮挡,就这样面对面的峙立着。他刮净了自己的胡须,泛青的下巴颏上还有一道细微的划痕,看来是用不惯普通剃须刀造成的结果。
头发也打理过,很清爽的碎发,半干状态,他的身体里还散发着洗发水和肥皂的清香,淡淡的,很舒服。
西装也是上周见过的那套,但是浆洗过,熨烫过,显得很板正。
他一手抱着手舞足蹈的唐小宝,这个小家伙的小手有无限的探索欲望,把随手摸到的一切东西,立刻往嘴里塞,现在正在尝试程显明头发的味道,他的晶莹口水已经滴到程显明的脸上,但是程显明只是宠溺地蹭了蹭他的小脸蛋,丝毫没有嫌弃。
身边站着的唐小西,表情怯怯的,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一会儿看看爹地,一会儿看看妈咪。
正式的会面让程显明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跟那天在草丛里醉生梦死的状态相比,他脱胎换骨,重生了一般,完全变了个样子。他的脸上露出羞涩地神情,随手扯了扯自己的西装下摆。
“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洗衣服的手艺,实在太差了,好些污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不,很干净。”唐子怡微笑着低下头,“房间也很干净,比我住的时候干净多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的微笑,像个得到了鼓励的小孩子,有些得意地说道:“是我自己收拾的,我整理了很久,按照我的记忆里你对屋子的摆设去做的。”
“这是你的屋子,你喜欢怎么样整理都行。”唐子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于是尽量温柔道:“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整洁大方,住起来也会很舒服的是不?”
“是的。”程显明的些许得意被人轻轻扎破,声音顿时低落下来。
“那么,我们要走了。”
唐子怡伸过手要从他怀里接过唐小宝,下意识的,程显明的身体微微后仰,气氛微妙而尴尬。
程显明终于还是松开手臂,小心翼翼的,满眼都是不舍。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个男人轻轻说了一句。
“给我一个机会,可以说‘对不起’。”
“好啊。”唐子怡笑盈盈地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不自在的地方,但是她的微笑让程显明觉得很难过,说不出为什么的难过。
“现在,你就可以说了。”
程显明反倒嗫嚅起来,迟疑着,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好了,你看,你说过,我听过,这样子总可以了吧?我们走吧,西西,跟你爹地说‘再见’。”
程显明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本来就不是个善于解释的男人,愣愣地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房间。
唐小西眼巴巴地看着垂头丧气的爹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程显明俯下身,抱住她的小身体,温暖的感觉融入他的怀抱。
“爹地,西西舍不得爹地哦,西西不想离开爹地。”
他觉得鼻头有些发酸,眼眶间有种湿润的感觉,同时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无助。曾几何时,在A市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程大少,居然变成一个连儿女都留不住的窝囊废。
不,他不甘心!
“西西,愿不愿你帮爹地一次?”
“嗯。”眨巴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透露出好奇的神情,爹地把嘴巴凑到她的耳朵边。
哎哟!好痒的!忍着笑,她可爱的小圆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神情。
A市的圣比利亚大教堂,坐落在郊区一处山麓脚下,环境清幽。这里并不是上一次跟程显明结婚的教堂,那间教堂位于红门路,也叫红门路大教堂,地处繁华区,显得有些热闹。
唐子怡对周围的环境很满意,其实她不挑剔任何东西,不管是地点还是仪式,或者是服装。维尔森想得比较周到,他准备好了婚纱,甚至还邀请牧师在一旁为他们作见证。大教堂高高的穹顶,弯曲的圆穹,布告台下面是空荡荡的座椅,显得很冷清。
这场婚礼只有一对新人,外加正襟危坐的公证人,还有手按圣经的牧师,一共四个人,四个人参加的婚礼。的确太冷清了,连祝福都会变的单薄。唐子怡并不在乎,她只希望这一切可以早点结束,她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往苏格兰的高山草原。
她只想离开这里,尽快的逃离这里。
她内心的郁燥不安被那个男人看穿,维尔森体贴地安慰道:“子怡,马上就要开始了,仪式很快的。”
微微点了点头,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顶白色的面纱蒙在脸上,看不清她的表情,维尔森很有礼貌地冲她笑了笑。隔着几乎透明的面纱,唐子怡看到对面的男人,身穿白色礼服,如果只是看背影的话,男人的背影看起来都差不多,特别同样是高大英俊的身形。
恍然间,唐子怡有些错觉。
维尔森正在跟公证人交谈,可能是查看婚约的细节部分,偶尔间,他会回头环顾,冲她微笑,免得她产生被冷落的感觉。
唐子怡轻轻低下头。
很快的,很快的,都会过去的。
她对自己说。拳头不自觉间慢慢攥紧,掌心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她颦眉,轻咬下唇。
右手的掌心里藏着一个物件,硬硬的,硌得难受。
到了海边别墅,下车之前,她的手里忽然被人塞进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她一愣,迎头碰到女儿狡黠的目光。
“妈咪,这是惊喜礼物,现在不能看。”女儿抱住她的头,贴上她的耳朵,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妈咪,这是爹地给你的惊喜,他说,他在红门路大教堂等着你,如果你不去,他就会等一辈子。”
孩子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激动,幸福混杂在一起,顺便还给了她一个很大的吻。
他还是不肯死心吗?
她怅然若失的摊开手掌,那枚漂亮的钻石戒指静静地躺在掌心,光线透过复杂的切面折射出令人眩晕的色彩。
那是一枚男人的戒指,是上一次结婚典礼上使用的,没来得及套在新郎手上的戒指。被她负气之下,转赠给沙滩上捡破烂的小男孩。辗转反侧,现在又回到她的手心。
她迟疑着打量着那枚戒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立刻把它丢掉,或者是藏进随身的皮包,又或者再一次潇洒的赠给遇到的第一个男童?
“子怡。”维尔森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她一惊,平摊开的手掌不自觉地想收回来,可是,惶乱中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那枚戒指像个顽皮地弹力球迅速一弹,而后划出小小的抛物线,向地面坠落。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子,越是惊慌,那些小物件就越会捣乱,好像喜欢跟你开玩笑的小精灵一样顽劣异常,他们别扭着跟你淘气,玩躲猫猫。
唐子怡赶紧伸手去接,可是戒指像个爱顽皮的孩子,故意捉弄她,在她的手指间弹来跳去,害得她狼狈不堪。偏偏婚纱也跟她作对,她挪不开步伐,面纱罗里啰嗦来遮挡视线,身体扭来动去险些跌倒,多亏维尔森眼明手快,一把抄住她的小蛮腰。
趴在维尔森宽大的胸膛上,唐子怡觉得心慌乱跳,脸莫名其妙的红了起来,分不清是窘迫还是激动。维尔森暧昧的笑道:“新娘子,这么亟不可待的要投怀送抱。”
似是有意似是无意,他的手指尖拂过秀美的脸庞,指腹冰冷柔滑。唐子怡用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这使得两个人的距离还不至于到亲密无间的地步。他的手腕并没有太过用力,仅仅是揽着她的纤腰,否则,唐子怡的力量如何能与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相抗衡。
唐子怡没有理会他的调笑,只顾低着头在地上寻找,维尔森发觉她的异常,低声问道:“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一个朋友的礼物,刚刚掉了。”
“没关系,掉在地面上,一时半会也丢不了,仪式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先把仪式进行完,我来帮你找怎么样?”
唐子怡的目光游离,戒指那么小,教堂的面积很大,而且她还坐在一排椅子中央,那个爱捉弄人的小物件,圆滚溜溜,说不定会跳到什么地方呢?真的要找起来确实很麻烦。
唐子怡执拗地盯着地面,挣脱了他的怀抱,焦急地寻找着。
“肯定在这附近的,跑不远,我想马上就能找到。”
她撩起自己婚纱的裙摆,费力地弯着腰,像探查雷区一样精密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可是事情总是这样——当你十分迫切地想要寻找某些东西时,这个东西就是喜欢跟你作对,偏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让你焦急,让你恼火。等你的火气散尽,耐性熬光,沮丧地想要放弃时,它又会恶作剧一样出现在你的眼前,让你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维尔森看了一眼布告台上的牧师和公证人,那两位显然也注意到新娘的不寻常举动,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维尔森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亲爱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呢?连我们的婚礼也要为它让步!”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子怡的身体僵住了,她已经蹲在地上,试图把手放进椅子下面去触摸那些看不清的角落。
那很重要吗?比离开这座城市都重要吗?她轻咬下唇,仿佛在做一个决定。
她毅然站起身,轻轻拍打衣袖,整理好裙摆,放下面纱。伸出自己的右手交给对方,在维尔森的引导之下,缓缓绕过座椅,来到教堂过道的红地毯上。
踏上地毯的边缘,她的脚底踩到异样的硬物,尖锐的硌到她的脚底。乳白色的高跟鞋,鞋底很薄,所以刺痛感一直痛到她的心里。眉心微蹙,身边的男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微笑的摇摇头,唐子怡若无其事地跟上步伐,把手很自然地挽进他的臂弯里,两人缓缓走向布告台,在摊开的婚约书上签下彼此的名字。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牧师询问道。
维尔森看了看她,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牧师点了点头,用依旧沙哑的嗓音说道:“可以开始了,牧师先生。”
“我用神的名义祝福你们,我的孩子们,你们踏入主的殿堂,渴望他的祈福。信他,你们必将是有福的。”
“新郎维尔森?威尔顿斯坦先生,你愿意娶你面前这位娇小迷人的唐子怡小姐为妻吗?并且与她度过余生,不论生死贫贱或者疾病。”
“是的,我愿意,甚至不论她是否愿意接受我,我始终坚持,她就是我唯一的爱人。此生,她不离,我绝不弃。”
维尔森没有像正常仪式上那样简单的回答“我愿意”,而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唐子怡终于看到他蔚蓝色的眼珠,他的脸盘还是一张东方面孔,只是鼻尖格外挺拔,有点西方韵味,再有就是这双蔚蓝色的眼珠,可能是由于混血儿的缘故,他的瞳睛也不像通常见到的西方人士的那种海一样的碧蓝,颜色稍微淡一点,显得不太自然。
如今这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放出异样的神情,唐子怡不会不明白那层含义,却漠然视之。
“唐子怡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位维尔森?威尔顿斯坦先生做他的妻子吗?”
“我……我愿意。”
声音很低,但是她还是同意了,维尔森偷偷松了口气。
牧师似乎也很满意,他微笑着点头道:“主会赐福给你们的,我的孩子们,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手续,公证人就可以帮你们完成婚约证明的公证仪式,你们就将成为合法有效的夫妻关系,任何试图拆散你们的幸福都将受到主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