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那个念头不过是孩子气的天真,其实心里是极爱父母的,根本不愿意相信那些谣言,于是就信了父母的话。倘若她真是父母亲生,这样的顽话父母不该一笑置之么,何必跟孩子认真斗气。
虽然知道真相,可是她对养父母的情感没有一丝一毫减弱,反而更添愧疚,所谓生身之恩不如养身之恩大,她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深深知道为人父母之不易,更想好好孝顺二老,弥补自己的错误。
按照她之前的想法,本来是想返回下乡,安安静静在乡下把女儿养大,了此残生,她对司马飞扬心存感激,如果司马飞扬真心向她求婚,她也无从躲避。偏偏司马飞扬极有耐心,一个字也不提。陪在她故地重游,帮助她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复,之后在他师父风无际的旧居,终于说起这段往事,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唐子怡。
那一瞬间的惊骇,难以用语言形容。特别是,当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雷老大,虽然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可是这个名字不止一次听司马飞扬说起过。
他们居住在一个城市五年之久,可以说近在咫尺,虽然对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并没有大多的感情,毕竟血浓于水,想到如今天人永隔,自己本来有机会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阴差阳错,竟然不能一聚,心中惨然,暗暗垂泪。
司马飞扬也颇为懊恼,开始唐子仪以为是司马飞扬碍于自己未曾恢复记忆,不敢告诉自己这个天大的秘密。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司马飞扬告诉她,并非如此,因为当时雷老大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医生几次宣告病危,司马飞扬几次想把真相告诉唐子怡,并且带她来见自己亲生父亲一面,均被雷老大严厉的制止了。
司马飞扬也弄不明白这位固执的老人为什么不愿意见上自己的女儿最后一面,难道他一点也不想念她吗?从五年前,他按照师傅的遗愿来到雷老大身边,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然而那个男人一句话也没说,五年来,他没有想要去寻找亲生女儿的任何意愿,直至临终。
司马飞扬相信,这是老人死也不能瞑目的未了心愿,或者是出于内疚,或者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也许以前有些事情他做的不对,可是如今一杯黄土葬旧人,所有恩怨随之掩埋。天大的错事也随之消散。人世间最是隔不断的莫过于血缘亲情。
唐子怡百感交集,所以当司马飞扬说起他的计划,要唐子怡回到这座城市为亲生父亲报仇的时候,她竟然无力拒绝。
就这样,她跟着他出现在雷家别墅,用父亲的名义召集帮会元老,凭借父亲的信物和她是父亲亲生女儿这一点不可争议的事实,她坐了“青云社”第一把交椅。
这个传奇一样的故事,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更没有跟乔爱妮说起过,如果被这个家伙知道,嘴巴一定半天合不拢。自己何尝不是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直到现在也是半梦半醒,她哪里知晓帮会的规矩,当时就宣布把一切事物全权委托给阿东哥处理。
促使她回到这里只有一个理由,她心里有恨,她恨那个男人,那个当初伤了自己父亲,后来又阴谋害死自己父亲嫁祸阿东哥的男人。自古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她无权放过那个男人,同样,也无权拒绝再次回到这个城市。
“我陪你出去走走吧。”这是好友乔爱妮的建议。
唐小西已经熟睡,唐子怡点头应允。
屋外的天色暗淡,阴云密布,虽然还没有到掌灯时分,因为天气的缘故,病房里的大部分房间的灯已经点亮。初冬的天气,并不算冷,草木枯黄,供病人们休憩散步的植物园满目荒凉。这个时间段,很少有人出来,所以格外安静。
“你会嫁给他吗?”
“谁?”唐子怡脱口而出,然后才醒悟到,朋友指的人应该是司马飞扬。
乔爱妮心直口快,立刻嗔道:“还有谁啊,难不成你还有第二个人选,你带着他可是连父母都见过了的。我看他人真的不错,这些日子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小西,照顾的又仔细又体贴。”
“虽然说,现在他的职业有点奇怪,可到底也不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我听人说,这几年‘青云社’也在洗白,大约是想改做正经生意吧。你要是不喜欢他做这个,就叫他带着你和小西去别的地方谋生,你也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女人,你们俩有手有脚,到哪里不能生活。”
是啊,自己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司马飞扬,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根本不在意唐小西是谁的骨肉,他还是一样的疼爱她。或者,他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父亲。
但是,她的心里,为什么,这么凌乱呢?乱的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头绪。她的记忆明明已经恢复了,而阿东哥压根就没逼问过她,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一种好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内心很矛盾,一方面觉得似乎嫁给这个男人是力所应当的事情,所有的局势都对这个男人有利,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另一方面,她忽然有种莫民奇妙的恐惧,她害怕与男人的接触,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给自己留下的阴影,她对那种纯肉体式的掠夺感到恶心和厌恶。
司马飞扬似乎很了解她的心思,刻意的回避这种接触,他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他了解她,甚至有时候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她想到的事情,他都替她做了,她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也替她做了。
离开这里,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一开始就想过了。可是发生了大多的事情,逼得她没法不回来,有些事情,她不能逃避,比如说,杀父之仇。她只能回来面对这座城市和那个男人。
阿东哥说过,他会帮她讨回公道,他会帮她讨回被欠下所有的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等到有一天,他一定会索回程显明的命,用来祭奠父亲。到时候,阿东哥就会放下一切,带着自己和女儿小西,远走高飞,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
“他说,等他做完一些事情,就会带我们走的。”唐子怡露出一丝憧憬的笑容。
“那就好啊。”乔爱妮仿佛也跟着舒了一口气,“这么说,你还是会离开这里的呀。其实你能回来,我很开心的,我希望我们俩会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最好住着前后楼,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来来往往,将来说不定还可以结个儿女亲呢。”
“子怡啊。”乔爱妮忽然显得有些犹豫,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是,我就是觉得,你这次回来,似乎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了吗?唐子怡疲倦的笑了,她在辗转之间忽然变成一个经历过长途跋涉之后筋疲力尽的旅人,站在异乡的土地上,试图找到回家的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她的家在哪里呢?血缘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当她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骨肉的时候,就有那么一丁点陌生的感觉融进思想里。虽然她竭力推崇养父母对她的恩义,但是一种叫做归宿感的危机,还是悄无声息的降临。
“妮妮,你为什么不问我,西西是谁的女儿?”唐子怡骤然发问。
乔爱妮一愣,她是个不懂得掩饰的女人,脸竟然有些微红,低着头默认了。
“嗯,我也想问的,为什么西西和程显明的血型一致?这种罕见的血型又非遗传造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唐小西是唐子怡的女儿。”
乔爱妮的坦然,让唐子怡感动不已。
“但是,子怡,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瞒着她一辈子的。而且这也是不公平的,每个人都有权知道与自己有关的真相。”
乔爱妮轻轻的说,唐子怡觉得有些恍惚,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下雪了,妮妮,我们该回去了。”
在病房门前,正要推开门,突然听到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唐子怡愣了一瞬,她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好朋友,这位直性子的朋友立刻垂下头,面露羞赫。
“爹地,你明天还会来吗?你可不可以每天晚上都来陪西西啊。”孩子的声音充满眷恋。
“西西喜欢爹地吗?”
“嗯。”非常肯定的声音。
男人似乎亲吻了孩子的额头,一阵衣衫摩挲的声音,他在恋恋不舍地与孩子道别。
“乖啦,你先休息,爹地明天还会来看你。等你病好了,爹地还带着你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
“真的吗?我们拉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小狗。”
“好,拉钩。”
程显明端详着渐渐熟睡过去的小脸,以前似乎没有发现,这孩子其实跟自己长得很像,特别是气质上,那种永不服输的劲头,那种无所畏惧的气派。圆圆的脸盘,秀气的鼻子,长长的睫毛,还有在醒来时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天使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可爱美丽。
这孩子的外貌更像她的母亲多一些,但是,这个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的姿势最像他,居然也喜欢含着一根手指睡觉,身体蜷缩成小虾米。听张妈说过,他小的时候也是喜欢这个样子睡觉。张妈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略微懂事一点的时候,她和妈妈就会拿这件事情取笑他。
“借一根手指给你吧。”
小时候,不吃手指的他就固执的不肯睡觉,怎么改也改不了。有位心理专家说,喜欢含着手指头的孩子,是缺乏安全感。
程显明轻轻爱抚着孩子的小小身体,一遍又一遍,他知道今晚停留的时间太久。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
孩子,骨肉,他以前没有想过这些字眼,居然会是这么神奇又微妙的东西,会使他的心产生那么大的变化。他以前认为自己是非常厌恶孩子的,有些女人试图用这个作为武器还能为自己在他身边的位置。都被他毫不犹豫的除掉后患。
但是,当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出现在他眼前,当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骨肉,是从他生命里延伸出来的一个部分,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勃然而起,无可阻挡,根本不再需要任何验证。
血缘本身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莫名的欢喜,不可遏制的亲昵感,包括鬼使神差的让她叫自己“爹地”,这些不都是最好的证明吗?更何况,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家族血型。够了,这些证明实在是太多了。
屋里很黑,他把灯源关掉,孩子很快进入梦乡。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小小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脸,她的小手,她的小脚。末了,还把孩子的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偷偷吻了一遍。
晚安,宝贝。
他轻轻说着,恋恋不舍地离开房间。
推开房门,他怔在原地,虽然早就想过,有一天会有这种尴尬的情形发生,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才能体会到,那种无法言述的疼痛感,不禁令他的胸口微微紧缩起来。
这一刻或许应该有争吵,或许她会骂他,或许还会厮打他,或许会哀求他,她会哭,会愤怒,甚至还会气急败坏。
他呢,会辩解,会据理力争,会不会考虑诉之于法律途径呢,他是孩子的父亲,已经无可争议,就算她不肯承认,可是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他们俩均是了然于胸。他相信,这次回到她的家乡,她的记忆力已经完全恢复。否则,她不会这样恨他,这样刻骨的恨他。
狭路相逢,似乎在那个女人的预料之中,她微微侧过身,给他让出一条道路,同样的,他采取的也是这个姿势。他们俩像两个相互谦让的陌生人,彼此默许对方先行通过。
“对不起。”
擦身而过的刹那,那个男人下定决心,用诚恳的声音低声说。然而这句话像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唐子怡缓缓将门关严,把门外的两个人一起关在外面。
说“对不起”么,这句话在这种时候,有什么意义吗?是酬谢她五年里独自照顾孩子的辛劳,是自责曾经对她的伤害,还是对曾经杀死过她的父亲而觉得愧疚?
唐子怡看到熟睡中的孩子,骤然间,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她的心灵,让她透不过起来。
她在做什么?她都做了什么啊?
“计划就是这样子的,那个家族的实力虽然庞大,但是并不是无懈可击,我们知道程显明正在偷偷委托别人购买家族的股票。他这么做的目的可能是因为他与他的父亲一直不和,他大概是想撇开父亲的势力,自己独揽大权。”
“不过,他委托的那个人并不完全可靠,我们想办法联系了这个人,并且说服他把股票的持有权转让给我们。”
司马飞扬说的神采飞扬,一切进展得很顺利,虽然要与程氏集团这样庞大的势力做正面的冲突,虽然他并不是很好的商人,可是他喜欢面对具有挑战性的事情。
这几年,在老爷子的授意下,他几乎是兼做黑白两道,在商界也有涉猎。财源问题并不是问题,社团和公司在他的经营下风生水起,虽然不足以全面与程氏集团抗衡,但是,他很有信心。
“‘飞龙帮’的龙老爷子最近也有跟我们合作的意思,既然杀死雷老大并不是他们做下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可以跟他们讲和呢,江湖上有句老话,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想要跟程氏集团抗衡,少了‘飞龙帮’的阻碍会大有裨益。”
“子怡,子怡……”司马飞扬轻声呼唤。
唐子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事……阿东哥,帮会里的事,你看怎么做好就怎么做吧,不用拿过来问我。”
“阿东哥,我,我想先回乡下去,回我妈妈家里住一段时间。”
“怎么了?”唐子怡的态度令司马飞扬有些奇怪,“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答应你,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喜欢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小时候经常说,最喜欢去苏格兰的乡下,我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买一栋小木屋,周围种上你喜欢的花,最好旁边还有一个宝石般湛蓝的湖泊,我在湖边钓鱼,而你领着孩子们在湖边等着我的鱼儿下锅。”
司马飞扬陷入无限的憧憬之中,他的脸上洋溢着少年时代的微笑,那是一个孩童的梦想,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五岁,他十岁,奶声奶气的女童稚语曾经令他觉得可笑。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正是这个梦想支撑着他奋斗到现在。他不停的努力,就是为了可以和这个女孩站在同样的高度,可以实现她的梦想,过无忧无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