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吧。”最后他说。
“帕夫鲁沙,告诉我,”费佳说道,“你们沙拉莫夫那里能看得见天上的预兆吗?”
“就是看不见太阳了吧?那还用问。”
“你们怕是也吓坏了吧?”
“不光我们呀。我们的老爷,虽然老早就对我们说,你们要看见预兆了,可是真到了天昏地暗的时候,听说他自己也怕得要死。在仆人的屋子里,那厨娘一看见天暗起来了,你猜怎么着,她就用炉叉把所有的砂锅瓦罐统统打破在炉灶里了,她说:‘现在谁还要吃,世界的末日到了。’于是汤水就到处流。在我们的村子里,大哥,还有这样的传说,说要是白狼到处乱蹿,把人都吃掉,猛禽要飞到,那个特里西卡要现身了。”
“特里西卡是啥呢?”科斯佳问。
“你不知道吗?”伊柳沙热心地接着说,“喂,小弟,你打哪儿来,怎么连特里西卡都不知道?你们村里都是些宅在家里不出门的人,都是些没见识的人!特里西卡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就要来了,这个人非常奇怪,来了之后谁也捉不住他,对他毫无办法,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譬如农民们想捉住他,拿了棍子去追他,把他围了起来,但他能够转移他们的视线,于是他们自己互相厮打起来。譬如把他关在监狱里,他就要求要个长勺子舀水喝,等到别人把勺子拿给他,他就钻进勺子里,再也找不到了。要是用镣铐把他铐起来,他用手把铐子稍一抖动,镣铐就掉在地上了。这个特里西卡还要走遍乡村和城市,这个狡猾的家伙啊,还要来诱惑基督徒了……唉,可是又拿他没啥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又狡猾的人。”
“是啊,”帕夫鲁沙用他的从容不迫的声音继续说,“是有这样一个人,我们那儿的人就在等他出现。老人们都说,天上的预兆一出现,特里西卡就会到来。后来预兆果然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走到街上,走到野外,等候事情发生。我们那儿,你们知道,是个开阔的地方。大家在那里看,忽然从镇那边的山上来了一个人,样子古怪,头是那么奇特……所有人都大叫起来:‘天啊,特里西卡来了!啊,特里西卡来了!’就都四散逃去了!我们的村长爬进了水沟里,村长太太给卡在大门底下,她拼命喊叫,把自己的护院狗都给吓坏了,这狗挣脱了锁链,跳出篱笆,跑到林子里去了。还有库兹卡的父亲多罗费伊奇,他跳进燕麦地里,蹲下身子,急忙学起鹌鹑叫,他说:‘杀人凶手对鸟也许会怜悯的。’大家都吓成这副模样了!哪知道走来的人是我们的箍桶匠瓦维拉,他才买了一只小木桶,就把这只空木桶扣在头上了。”
孩子们都笑了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人们在野外谈话常遇到的情形。我向四周张望:夜色厚重而庄严,入夜的潮气转换成了午夜的干燥温暖,这种温暖像夜幕一般笼罩在沉睡的原野上。离清晨最初的沙沙声、簌簌声、喧嚷声,离黎明的最初的露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上没有月亮,这些日子里,月亮要很晚才升起来。无数金光闪闪的星星似乎都在竞相闪烁着静静地流向银河。确实,你望着它们,似乎会隐约地感觉到地球在高速不断地运行。忽然,一种奇怪的、尖厉的惨叫声接连两次在河面上响起,过了一会儿,又在远方反复着……
科斯佳哆嗦了一下:“什么声音?”
“苍鹭的叫声。”帕夫鲁沙平静地回答。
“苍鹭,”科斯佳重复了一遍,“帕夫鲁沙,我昨天晚上听见的是什么声音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也许知道的……你听到些什么啦?”
“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我从石岗到沙什基诺去,起初一直在我们的榛树林里走,后来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你知道吗,就是往沟谷里转一个大弯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水塘;你知道的,水塘里还长满了芦苇。我就从这水塘旁边走过,伙计们啊,忽然听见这水塘里有谁在呻吟,声音很是悲哀,真悲哀:呜——呜……呜——呜……呜——呜!我可吓坏了,伙计们啊!时候已经很晚了,而声音那么凄惨,我可要哭出来了……这到底是啥东西呢?啊?”
“前年夏天,有些强盗把守林人阿基姆淹死在这水塘里了,”帕夫鲁沙说,“也许是他的魂灵在那里喊冤吧。”
“原来是这样,伙计们啊,”科斯佳睁大了他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样说道,“我原先不知道阿基姆淹死在这水塘里,要是知道了,还要害怕呢。”
“不过,听人家说,那里有种小青蛙,”帕夫鲁沙继续说,“这些青蛙叫起来也是这么凄凉。”
“青蛙?啊,不,不是青蛙……怎么会是……(苍鹭又在河面上叫了一声)哎,原来是它!”科斯佳不由地脱口而出,“像是林妖在叫。”
“林妖不会叫吧,他是哑巴啊。”伊柳沙接着说,“他只会拍手,噼里啪啦地响……”
“怎么,你见过林妖吗?”费佳用嘲笑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没,没见过,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看见他。可是别人看见过,前几天我们那儿有一个农民给他迷住了:他领着他走,领着他在树林里走,老是在一块空地上兜圈子……好容易挨到天亮才回到家。”
“这么说,他看见林妖了?”
“看见了。他说很大很大,黑黢黢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藏在树背后,不大看得清楚,好像在躲避月亮,一双大眼睛望着,望着,一眨一眨的……”
“啊哟,你!”费佳轻轻地哆嗦一下,耸一耸肩膀,叫出来,“呸!”
“这坏东西干吗要生到世界上来?”帕夫鲁沙说,“真是的!”
“不要骂,当心,他会听见的。”伊柳沙说。
大家又默不作声了。
“看呀,看呀,伙伴们,”忽然传出万尼亚的童声,“看天上的星星呀,像一大群蜜蜂那样在飞呢!”
他从席子底下探出他那稚嫩的小脸蛋,用小拳头支撑着,慢慢地抬起他那双沉静的大眼睛来。所有的孩子的眼睛都仰望天空,好一会儿不放下来。
“喂,万尼亚,”费佳亲切地说,“你姐姐安纽特卡身体好吗?”
“身体还好。”万尼亚回答,他的发音有些含混不清。
“你问问她,为啥不到我们这里来玩?”
“我不知道。”
“你跟她说,叫她来玩。”
“我跟她说吧。”
“你跟她说,我有礼物要送给她。”
“你送不送我?”
“也送给你。”
万尼亚叹了口气。
“算了,我不要。你还是送给她吧:她待我们真好。”
万尼亚又把他的头放到地上了。帕夫鲁沙站起来,手里端了那只空锅。
“你到哪里去?”费佳问他。
“到河边去打点水,我想喝点水。”
两只狗站起来,跟着他去了。
“当心,别掉到河里了!”伊柳沙在后面喊。
“他怎么会掉?”费佳说,“他会留神的。”
“嗯,他会当心的。可啥事都很难说:他弯下身去打水的时候,水怪就会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后来人家就说,这个人掉在水里了。其实怎么可能掉下去?听,他钻进芦苇里去了。”他倾听一下,接着说。
芦苇的确在那里分开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真有这回事吗?”科斯佳问,“说是那个傻子阿库丽娜自从掉在水里之后就疯了。”
“自从那时候起的……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可是听说,她从前是个大美人呢。水怪把她的相貌给毁了。他大概没有料到有人会这么快就把她救起来。他就在水下把她的相貌给毁了。”
我不止一次见过这个阿库丽娜,她衣衫褴褛,样子瘦得可怕,脸像煤一样黑,目光浑浊,总是露出牙齿,常常一连几小时地在路上原地踏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像笼中的野兽一般慢慢地换着两只脚。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懂,只是偶尔神经质般哈哈大笑。
“听说,”科斯佳继续说,“阿库丽娜是因为被情人骗了,才跳到河里去的。”
“是这样的。”
“你记得瓦夏吗?”科斯佳悲哀地接着说。
“哪个瓦夏?”费佳问。
“就是淹死的那个,”科斯佳回答,“就在这条河里。多好的孩子啊!咳,这男孩可真好!他母亲费克利斯塔多么爱他啊!她,费克利斯塔,好像预感到他要在水里淹死似的。夏天,有时候瓦夏跟我们小伙伴们一同到河里去洗澡,她就浑身发抖,提心吊胆起来。别的女人倒是无所谓,各自端着洗衣盆摇摇摆摆地从旁边走过,费克利斯塔可不,她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叫他:‘回来,回来啊,我的宝贝!啊,回来呀,我的心肝!’天晓得他是怎样淹死的。他在岸边玩儿,他母亲也在那里,在耙干草;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一看,已经只有瓦夏的帽子在水面上漂动了。就从这时候起,费克利斯塔精神失常了:她常常走到她儿子淹死的地方,躺在那儿,伙计们啊,她还唱起歌来,你们可记得,瓦夏常常唱这支歌,她也就唱这支歌,她还哭哭啼啼的向上帝诉苦。”
“瞧,帕夫鲁沙来了。”费佳说。
帕夫鲁沙手里端着盛满水的锅子,走到篝火边来。
“喂,伙伴们,”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说,“情况不妙呢。”
“啥情况?”科斯佳连忙问。
“我听见了瓦夏的声音。”
所有人都猛地一哆嗦。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科斯佳喃喃地说。
“上帝啊。我刚刚向水面上弯下身子去,忽然听见瓦夏的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水底下发出来的:‘帕夫鲁沙,喂,帕夫鲁沙,到这儿来。’我退开几步。可还是去打了水。”
“啊呀,主啊!主啊!”孩子们画着十字说。
“这是水怪在叫你呀,帕夫鲁沙,”费佳说,“我们刚才在谈他,在谈瓦夏呢。”
“唉,这可是不祥之兆。”伊柳沙一字一顿地说。
“哦,没事,让它去吧!”帕夫鲁沙果断地说,重新坐了下来,“人的命运是逃不掉的。”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显然是帕夫鲁沙的话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他们开始躺在篝火面前,似乎准备睡觉了。
“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头来问。
帕夫鲁沙倾听了一下。
“这是小山鹬飞过,在叫呢。”
“它们要飞到哪儿去?”
“说是飞到那个没有冬天的地方。”
“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
“很远吗?”
“很远很远,在暖海的那边。”
科斯佳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从我来到孩子们的地方,三个多钟头过去了。月亮终于升起来了,我并没有立刻看到它,因为它只是细细的一小弯,这没有月光的夜晚,似乎仍旧像以前那样壮丽。而不久前还高高挂在天上的繁星,已经斜沉向大地的黑漆漆的边缘。四周的一切全都安静下来了,正像接近黎明的时候,一切都静寂了:一切都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的睡梦中。空气中已经没有强烈的气味,其中似乎重又流散着湿气……多么短促的夏夜啊!孩子们的谈话和火同时熄灭了,连狗也打起了瞌睡。在微弱而幽暗的星光下,我看到马也低下头休息了起来,轻微的倦意袭人,倦意又转变为瞌睡。
一股清风拂过我的脸,我睁开眼睛:晨光已经出现了。还没有泛出一丝红霞,但是东方已经发白。四周一切都能看见了,虽然很模糊。四周,灰白色的天空亮了起来,放蓝了,寒气也加重了;星星时而眨着微光,时而消失不见;地上潮湿起来,树叶出汗了,有的地方传来活动的声音,微弱的晨风已经在地面上游动。我的身体用轻微而愉快的颤抖来响应它。我迅速站起身,走到孩子们那边。他们在微熏的篝火周围睡得很熟,只有帕夫鲁沙抬起一半身子,向我凝神看了一下。
我向他点了点头,沿着腾起阵阵雾气的河岸回家。还没走出两俄里,在我的周围,在辽阔而湿润的草原上,在前面那些发绿的小丘上,从森林到森林,在后面长长的尘埃道上,在闪闪发亮、染红的灌木丛上,在薄雾渐渐散去、慢慢发出蓝光的河面上——都流淌着起初是鲜红,后来是大红的、金色的清新热烈的光芒。一切都动了,醒了,唱起来了,热闹起来了,说话了。到处都有大滴的露珠放出光芒四射的金刚石一般的红光,迎面传来清澈明朗的、仿佛也被早晨的凉气冲洗过的钟声,忽然,一群休息好的马由那些熟悉的孩子们赶着,从我旁边疾驰过去……
很遗憾,我必须补充一下,帕夫鲁沙就在这一年死了。他没淹死,是坠马而死的。真可惜,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