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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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梅奇美人河畔的卡西扬(2)

我们出发了,那里离伐木点约有一俄里。说实话,相比自己的狗,我更多是在关注卡西扬,也难怪大家都管他叫“跳蚤”了,他那没戴帽子的小脑袋(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可以替代帽子了吧)在灌木丛里时隐时现,他走起路来很是轻快,似乎一直是在跳跃着前进,还不时弯下身子,采摘些野草揣到怀中,一边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路上一直用一种古怪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和我的狗。在矮树丛和林垦地上,常有一些灰色小鸟栖息,它们时常从一棵小树飞到另一棵小树,猛地,啾啾叫着忽高忽低地飞了出去。卡西扬学着它们的叫声,和它们打着招呼。他脚下一只小鹌鹑吱吱叫着飞了起来,他就跟着吱吱叫了几声;一只云雀飞到他头顶,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大声唱叫起来,卡西扬也跟着它一起唱,但他一直跟我不说话……

天气很不错,而且越来越好,但炎热还是没消停下来。晴朗的空中,一些高悬的薄云正慢慢地漂动。那些云朵好似暮春的雪,呈乳白色,像降下的风帆,平整而细长。它们那松软如棉花般轻薄的花边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很缓慢,但看得出来:这些云朵正在消散,并没落下阴影。我和卡西扬在林垦地上不停转悠,新长出来的枝条还没一俄尺高,它们那光滑纤细的茎环绕着那些发黑的矮树桩。有些带灰色边缘的圆形海绵一样的木瘤子,就是可以煮出火绒的木瘤子,就生长在这些树桩上。那上面,草莓吐出玫瑰红的须子,一簇簇蘑菇紧挨着生长。那些被烈日炙烤的高高的杂草在不断绊着我的腿脚。随处可见的小树上那泛红的嫩叶都反射出金属般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还有随处可见一串串的浅蓝色野豌豆、毛茛的金黄色花萼、一半紫色一半黄色的蝴蝶花,开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被道道车辙碾过的荒路上,长着红色的小草,那附近堆放着一俄丈的木材,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开始发黑变暗。这些木材垛放起来,投下了斜四方形的淡淡的阴影,其他地方就没啥阴影了。微风时而吹拂一下,时而沉寂下来,有时一下子扑面而来,似乎一下吹得起劲了,周围的一切都欢快地喧闹起来,摇晃起来,动了起来,蕨类植物柔软的顶端也在翩翩起舞,我们正在为凉风的到来欢喜开心,可是它又停下来了,一切又都不动了。只有蝈蝈凶狠地放声叫着,这种不间断的枯燥的叫声真让人烦透了,不过这叫声同正午的炎热倒还很配,它仿佛就是炎热弄出来的,就像是炎热从那发烫的地里发出来的叫声。

一窝鸟儿也没有碰上,于是我们最后来到一片新的林垦地。这儿有一些不久前才伐倒的白杨树悲伤地躺在地上,压住了一些青草和小灌木。其他一些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绿的,可它们已经死了,从一动不动的树枝上萎靡地耷拉下来,其他树上的叶子已经干枯了,卷翘起来。一堆堆新鲜的金黄白色木片躺在潮湿得发亮的树墩旁,散发着特别的沁人心脾的苦涩气息。在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传出斧子沉闷的响声,每隔一会儿,就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鞠着躬、伸开两臂庄重而静静地倒下。

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野禽,最后,从那宽阔的长满苦艾的橡树丛里飞出一只长脚秧鸡。我放了一枪,秧鸡在空中翻了个身便栽了下来。枪声一响,卡西扬便赶紧用手遮住眼,一动不动,一直到我装填好子弹,捡起那只秧鸡才放开手。等到我向前走了,他便到那死秧鸡落下的地方,在那溅上几滴血的草地上俯身下去,摇了摇头,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后来我听见他嘟哝道:“作孽!……唉,真作孽呀!”

热浪终于把我们逼进了树林。我跑到一株高高的榛树树丛下,树丛上面有一棵挺拔的小槭树优雅地展开自己那轻盈的树枝。卡西扬在一棵砍倒的白桦树粗大的那一端坐下来。我望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摇曳,它们那暗绿色阴影沿着他那随便用黑色上衣裹着的孱弱的身体和他那张小脸静静地前后滑动。他没有抬头,他的沉默让我感到很郁闷,我便仰面躺了下来,欣赏起那些纷乱的树叶在那高高的明朗的空中平和地嬉戏。在树林里就地仰卧,向上眺望,真是其乐无穷啊:你会觉得,你是在观看深不可测的海洋,觉得它辽阔地在你的“下面”铺展开来,树木不像是从地上拔起,倒像是大树的根往下伸展,垂直地落在明亮如镜的波浪中;树叶时而像绿宝石似的晶莹剔透,时而浓厚起来变成金色和几乎黑色的墨绿色。在远处某个地方,细枝末梢上有一单片叶子纹丝不动地停在一块透明的蓝天里,旁边的另一片叶子晃动着,好像鱼尾在嬉戏,似乎就是自己在动,而不是风吹动的。一团团白云像一座座水下魔幻岛,悄悄地浮来,又悄悄地离去。忽然,这整片海洋,这光辉的天空,这些洒满阳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都流动起来了,闪烁着流动的光芒,响起清新的、颤颤的簌簌声,就像突如其来的波浪那无休止的细细拍打声。你一动不动地瞧着:这简直是无法言表的美啊。于是你的心中变得多么欢畅、宁静、甜美。那深邃、清澈、湛蓝的天空会让你的嘴唇泛上跟天空白云一样纯洁无瑕的微笑,一些幸福的回忆,也好像与那些云一道,一长串地缓缓地飘过你的心田。你老觉得你的目光越投越远,拉着你奔向那平静的、明亮的无底深处,让你无法脱离这高处,这深处……

“老爷,老爷呀!”卡西扬忽然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说起话来。我惊得坐起身来。这之前,他对我的问话总是爱理不理,可这一下他却自己开口了。

“啥事啊?”我问。

“你干吗要射死鸟儿呢?”他直盯着我的脸说。

“什么为什么?这长脚秧鸡可是野禽啊,可以吃哦。”

“你可不是为了吃而打死它的吧,老爷,你才不去吃它呢!你打死它是为了消遣吧。”

“你自己敢情也吃鹅、吃鸡什么的吧?”

“那些禽类是上帝指定给人吃的,而长脚秧鸡是森林里的自由之鸟。也不只是秧鸡,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所有树林里的、田野里和河里的、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处的和低处的——打死它们都是罪孽,要让它们活到寿终才是啊。人有自己的食物,人另有吃的和喝的东西,粮食——上帝的恩赐,和天赐的水,还有祖辈亲手传下来的家畜家禽。”

我惊奇地瞧了瞧卡西扬。他的话语可流畅呢,他没有字斟句酌,语调庄重、平静而振奋,时不时还闭起眼睛。

“那么依你看,打鱼也是罪过啰?”

“鱼的血是冷的,”他挺自信地反驳说,“鱼是不会发声的生物。鱼没有恐惧,没有快乐;鱼是不会说话的东西,鱼没有感觉,鱼的血也不是活的……”他沉默一下,又接下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上帝的太阳,血是避光的——让血见光是大罪过,是大罪过和可怕的事。唉,是大罪过啊!”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说实话,我十分惊异地看了眼这位奇怪的老头儿。他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庄稼汉说的话,普通的老百姓说不了这样的话,嘴巧的人也说不了这样的话。这种话是深思熟虑而奇怪的,我还没有听过这类的话。

“请问,卡西扬,”我直盯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问道,“你是干啥职业啊?”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提问。他的目光不安地转了片刻。

“过日子呗,按上帝的吩咐,”他终于回答说,“说职业吗,我可没有,我啥职业也不干。我打小起就没啥文化,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干活不大行——我哪儿行呀?身体差,手也笨。不过,春天的时候我就去捉夜莺。”

“捉夜莺?你不是说,树林里的、田野里的,其他任何地方的生物都不应该碰吗?”

“是这样,杀死它们是不应该的,死应该是顺其自然的。就拿木匠马丁来说吧,木匠马丁本是活着的,可是活得不长就死了:现在他的老婆既为丈夫悲伤,也为孩子还小发愁——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种生物能躲得过死。死不会随便来,但你也逃脱不了它,不过帮助死是不应该的。我是不会打死夜莺的,上帝保佑!我捉夜莺不是为了折磨它们,不是要它们的命,而是为了让人高兴,让人宽慰。”

“你去库尔斯克捉夜莺吗?”

“库尔斯克我也去,有机会时还去得更远。在沼泽地或树林旁过夜,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在荒僻地方过夜:那里有山鹬啾啾地啼鸣,有兔子吱吱地呼喊,有野鸭子嘎嘎地叫唤……晚上我留神地观察,早上我仔细倾听,天刚有点亮时就往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得是如此悲伤,也很甜……真的很悲伤啊。”

“你卖夜莺吗?”

“送给好心肠的人。”

“那你还做些什么?”

“什么做什么?”

“你干啥活呀?”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我啥活也不干……我干活很差劲。可是我会识字。”

“你识字?”

“我会识字。这多亏上帝和一些好心人。”

“那么,你有家小吗?”

“没有,没有家小。”

“怎么的呢?……都死了吗?”

“不,是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大走运。这全是上帝的安排,我们都得在上帝的安排下过日子的。做人应当正直,这最要紧!就是说,得让上帝满意。”

“你没有亲戚吗?”

“有……不过……就是……” 老头儿嗫嚅着说道。

“告诉我吧,”我说,“我听我的车夫问你为什么不把马丁的病治好,这么说你会治病?”

“你的车夫是个正直人,”卡西扬沉思着回答说,“可也不是没有罪过。管我叫医生!我算啥医生呢!谁又会治病呢?一切全得听上帝的。是有一些……有一些草呀,花呀确实有些效用。比如说鬼针草吧,对人就有益处,车前草也是。说说这些草并不丢脸,这都是一些干净纯洁的草——是上帝赐的。可是另外有些草就不是这样了:它们是有点用,可也是罪过,连说说它们都有罪过。要不,还得一边做祈祷……当然啰,也有这方面的祷词……谁信谁得救。”他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没有给马丁什么药吗?”我问。

“我知道得晚了,”老头儿回答说,“有啥说的呢!人的寿命自有定数。木匠马丁是个短命的人,他在世上活不长久,就是这么回事。可不,凡是注定在世上活不长久的人,太阳就不像对旁人那样给他温暖,粮食对于他也没啥用——似乎老有什么在召他去……就这样吧,愿他的灵魂安息吧!”

“你们被迁到这儿很久了吗?”稍沉默了一会之后,我问。